14-06 漢高祖劉邦
重臣們的唱贊中,日朝——好歹是結束了。
直到穿過屏風隔和兩道帘子,確定了大臣們不可能看見后,天子才伸展雙臂,舒舒服服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捶捶酸脹的後背,皇帝苦笑著搖頭:連著一兩個時辰端端正正跪坐下來,真累!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歪著、斜著、靠著是自在,卻不符合君主會見朝臣應有的禮儀要求,是有損『為君之道』的不端行為——朝堂上真做出來,非給御史百官挑剔煩死不可╮(╯▽╰)╭
大堂和后室之間,有個不大的通廳,再往南就是書閣了。『書閣』之稱有歧義:宣室殿的書閣,不做『藏書』之用,而是看書的地方。
書閣內空間敞亮,除了一排排用來盛放簡牘卷冊的香木架外,還有書案、琴桌和供午睡小憩用的榻。閣外一眼望去,漢白玉砌成的露台上幾株花樹一捧清波。視野之開闊,布置之雅緻愜意,是宣室殿建築群中天子日常最喜歡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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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書閣,劉啟陛下毫不意外地看見了——阿嬌!
館陶翁主陳嬌趴在書案前方的席上,頭枕著交疊的手臂,沐浴在陽光之中睡得又香又甜。乳白軟緞的輕裾和層層疊疊的紗裙,逶迤著,鋪陳著,象漣漪更象花簇,擁在小女孩周圍。邊上,胖胖兔耷拉著兩隻長長的耳朵蜷成一團,擠在小主人身邊湊趣。
天子駐了足,啞然失笑:怪不得日朝的後半截變那麼安靜了,敢情是睡著了。
夏季,拉門和窗戶全部敞開。無風的好天氣,陽光燦爛。
金芒,灑落!撫上凝脂般的雪膚,拂過柔軟茂盛的烏髮,籠住滿身的冰綃和綾羅——雲過天際,光影騰挪,明暗交替處,一切都帶著種不可捉摸的迷幻和神秘。
『真是漂亮的孩子!長大以後,會比母親和姐姐更美貌吧。』天子笑看許久,不由有點擔心:雖說時下已經入六月了,可在地板薄席上長睡到底不妥,很容易著涼。阿嬌的身子骨,很弱的。
想著想著,皇帝彎腰拍拍侄女的背:「阿嬌,醒醒,醒醒。」
「噫……」陳嬌晃晃腦袋,迷迷濛蒙地仰頭:「誰?……阿大?!」
認準了來人,女娃真醒了。館陶小翁主半坐起身子,張開雙臂糯糯軟軟叫:「阿大!!」
初醒的女孩,一張小臉白裡透紅,嬌憨不可方物。天子見之莞爾,腦海中一剎那蹦出『顏如舜華,顏如舜英』的古老詩句——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天子含笑伸手,輕拉一把:「阿嬌,來。」
「哦!」小女孩趁勢一骨碌爬起,抓著天子舅舅的大手,又笑又跳:「哦,阿大,阿大下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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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人一挪開,皇帝才發現侄女頭下枕的是一摞散亂的書帛。有些寫的是字,有些則是容像。其中一副,畫的竟赫然是大漢第一任皇帝——劉邦!
『高祖皇帝之畫像?這不是國史稿件嗎?怪不得剛才奇離古怪的聲音那麼多,連這個也翻出來了?』天子定定地望著地上祖父劉邦的畫像,咋舌不已:這些資料擱的位置,是書閣里最高最冷僻的地方啊!虧阿嬌能拿到。這孩子,真夠能翻騰的!
國家正史按傳統是數年一大修,每年一小修。平時整理好的史學記錄,史官們會取一部分送天子閱讀;看完了,就暫存在書閣架子的最上層,月積年累彙集著,等到時候一起處理編史。
那邊,待小主人起來后,胡亥很愉快地發現地方寬敞多了。胖胖兔歡快地打了個滾,一屁股正坐劉邦臉上O(∩_∩)O~!兩隻肥茸茸的前爪擼擼臉理理毛,大灰兔自顧自忙得不亦樂乎。
天子看到眼裡,面頰微微抽搐,認認真真地打算:一會兒吩咐御廚,今晚改吃燉兔肉^_^
似乎覺察到人類帝王迎面發出的無形壓力和殺機,天性警惕的胖胖兔猛地停下梳理動作,一對長耳豎立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剛和天子對上眼,肥兔子就象離弦的箭一樣,『嗖』地躥出去老遠,趴屏風後面死都不出來了。
「胡亥!胡亥?」阿嬌莫名其妙。她的寵物兔今天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聽話了?
順著舅舅的目光拎起畫像,陳嬌很嫌棄地撇撇嘴,沖著她親愛的皇帝舅舅抱怨:「阿大,此醜人矣。如此醜人,因何為之作畫?」
「咕~~醜人?」天子不可置信地看著小侄女。畫上的劉邦雖沒穿戴帝王冠冕,但一身沛公服飾也是很有威勢的啊。
舉世皆知,劉邦因『隆準』而『龍顏』,被認為是天生的帝王相!劉邦的容貌,甚至被術士和民間拔高到是他最後能擊敗群雄、成就開國功業的理論依據之一,是『天命所歸』的表現。
也因此,說高祖皇帝容貌醜陋——即使只是畫像——按律依然是屬於『大不敬』的重罪。嚴格一點,就憑這一句話,朝廷就能把陳嬌的『館陶翁主』封號奪了,將這孩子一擼到底地貶為『庶民』。
「嗯!丑甚,巨丑!」大概嫌天子被刺激的還不夠,阿嬌點著可愛的小腦袋,強調又強調。
天子皺起眉頭,有些不悅:「阿嬌不可妄言,畫中之人美須髯,儀錶不凡。」
『有嗎?』陳嬌沒注意舅舅的表情,拿起畫像又看一遍,然後戳著畫上劉邦的大臉咯咯直笑:「美須……美甚?哈哈,明明醜陋不堪嘛。」
「美須髯者,阿大也!」嬌嬌翁主隨手扔掉漢高祖皇帝,轉回頭抱住親親的天子舅父,烏溜溜的大眼忽閃忽閃,滿是誠摯和信任:「畫中人,何及阿大風儀之萬一?上,不自藻飾而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劉啟陛下,立刻就原諒了小侄女的『童言無忌』!!!
『不自藻飾而龍章鳳姿……是嗎?天質自然,呵……』一手撫著侄女的秀髮,一手順著自己的鬍鬚,天子心裡那是千種的愉悅萬般的熨帖:他家阿嬌雖小,但家學淵源放在這兒,是一貫的有眼光有見識滴^_^。
『至於高祖的畫像嘛,那是畫師沒本事,沒能成功描繪出高皇帝的『龍顏』。怎麼能怪到孩子頭上呢?那也太不講理了。』皇帝是越想,越覺得這才是正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