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 願天無霜雪

17-01 願天無霜雪

『知了,知了……知了……』窗外,蟬鳴聲聲,是夏之生機;門內,卻好似提前進入了涼秋時節。

珍珠般的淚,一顆一顆地落下,與明艷的顏容和曼妙的身姿一起,構成一幅奪人心魂的微雨梨花圖。

几案上精心烹制的菜肴,幾乎未動;伊人,獨坐,傷心。侍立的女官看不下去,上前相勸:「良娣,時辰不早。不進食,恐危及皇孫矣!」

半濕的絲帕停在胸口,周朵按捺心情,有些遲疑。

『有鬆動,有門!』女官打點起精神,進一步解勸:「今晨之事,良娣實毋用放於心上;皇太子於良娣情之所鍾,有目共睹。」

「嗚……」才築好的堤壩,決口了。周翁主推開餐具,縮回長榻深處,哽哽咽咽。

撒謊!都在撒謊!!

說什麼『情之所鍾』,如果皇太子真的對她有情,為什麼還不許她的阿母入宮見她?!

他的孺人們,可以定期接待嫡母和生母,與親人團聚。他的栗表妹,可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跑到婆婆栗夫人那裡和母親會面。只有她,只有她這個太子宮名義上地位最尊的『右良娣』,思母想親,走投無路,苦求無果!

他難道不知道:初孕孤單的她,是多麼需要親母的照顧和慰藉?她有好多好多心事要向阿母傾訴,她多想——在阿母懷裡好好哭一場。

『皇太子心裡哪會還有她?太子殿下現在有栗表妹,有酈孺人,有蕭孺人……還有柳姬!』這些人名,都是她的心腹宮女悄悄為她打聽到的:有封號的,沒封號的;他們分開才多久?!嗚,太子心裡才沒她!

女官,幾乎被同僚們譴責的視線射穿,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大耳光: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小兩口分房之後,皇太子前後和好幾位貴人合了房。這種事雖說宮裡宮外極平常;但真發生時,總要顧及些當事人的心理。

尤其眼前的這位,曾是『專房之寵』,如今又懷有身孕。太子宮門口檐上,昭顯『喜降皇孫』的五色張彩,日、夜、輝、煌……

這時,一個老內官樂呵呵進來,向上坐的周翁主一禮:「稟良娣,左良娣……」

一眾宮人指手畫腳,想阻止老宦官。可惜老內官上了年紀,反應遲鈍,兼有些倚老賣老,還是執拗地順原來思路叨叨:「遣人送皇孫之新衣。老奴視之,新衣精美不群……」

「……」哭聲是停了,可淚珠兒串起來,匯起來,成河成流往下淌。

年輕的皇太子良娣站起,遠遠離開食物,向卧房走去。留給身後侍從的,是一個步履優雅的背影,和輕描淡寫一句她這頓不吃了。

一屋子人聚起來,一齊抱怨老內官:他吃飽了撐的,幹嘛提左良娣?!

雖然周良娣從沒明說,但親近之人都明白:周朵翁主對那位總是笑盈盈的栗良娣,是很有保留的——特別是在栗良娣取代周翁主,執掌太子宮內權之後。

而皇太子的表妹良娣,也確實高明。管理內務才沒幾天,這太子宮的上上下下逾千人口,對左良娣是只有讚美的:什麼『恭奉上人,體恤下情』;什麼『謙恭有禮,友愛諸女』;再加上『處事寬仁,慷慨大方』……生生把他們的右良娣給蓋了過去!

現在又講左良娣對胎兒的好,不是給周翁主添堵嗎?

·

宣室殿的偏殿,是皇太子跟隨重臣學習政務的地方。

宮室內,太子太傅竇嬰正在教劉榮如何分析農業數據;大漢的皇太子劉榮,看上去——專心致志。

魏其侯竇嬰說得很細緻。漢朝雖然自高祖起就重視農耕,歷代天子更是親自『扶犁勸農』,但對絕大多數生長於膏粱中的高門子弟而言:農,實在是個崇高而空泛的概念。

不需要在土裡刨食,沒有頂著烈日寒風勞作的經驗,貴介子弟們,好些的還知道什麼時節種什麼收什麼,差點的看農田和原野都沒分別——前者,就是植物種類單一些而已。

「殿下,請觀……」竇嬰指揮手下,把一大摞木簡奏疏搬到劉榮面前,在案旁放成一堆一堆。

皇太子吃驚地睜大眼:上帝呀,這麼多?!

看出劉榮的念頭,太子太傅捻髯微笑:「太子殿下,時近秋,天下大熟焉!」魏其侯現在是心滿意足——粟糜等主糧,還有各種豆類豐產;大大小小府庫充盈的好日子重現了!

劉榮符合地點頭,眉卻在不知不覺間蹙起:匈奴使還在長安,見今年收成好,會不會水漲船高,要更多的陪嫁?

這是皇太子劉榮心裡的一個大疙瘩。父皇交代的和親談判,出於意料地不順利!!劉榮和太子宮僚屬們想盡了辦法,威逼利誘都用上。沒想到這個匈奴使外粗內細,狡猾異常;就算肯在『內史』問題上讓步,但咬死『帝女』作底線,不鬆口了——頭痛啊!

竇嬰抽出一卷木簡,在劉榮面前展開,點點指指,開始解說這一類型文件的格式和特點。漢朝地方官員的主要職責之一,就是監督農業生產。每年收穫在即時,官員們會將當地農作物的生長概況做成彙報發向京都——這也是朝廷用來預估田賦收入的重要根據。

劉榮端坐,聆聽;莊重的神情,讓太子太傅竇大人十分滿意:「殿下,粟者,耐旱耐貧。關中俗,不好種麥,好種粟米……」

『粟……麥……嫁妝……』劉榮的思維,擴散:內史之外的其她帝女,也難啊!如果他只保下同母妹妹,讓異母妹妹出了塞,他還不得被戳脊梁骨?!

再者,異母妹妹就那麼好弄出去?劉彭祖劉勝兩個在他面前轉來轉去好多回,明裡暗裡的意思一清二楚:別打平度的主意!想都別想!!

這兩個還真是多慮!賈夫人都把平度妹妹打包送長樂宮那保險庫了,他還能打什麼主意?皇太后的長樂宮,就是父皇也不可能去拉人啊!

「殿下,粟之外,尚有稷。稷者,……」魏其侯的教學,轉向關中第二大農作物。

『平度之外,尚有誰?哎……』皇太子端莊地聽、聽、聽;想、想、想……

誰,還有誰?

再往下,石美人的公主年齡倒合適。但不行!石美人只有這一個女兒,而且石家是父皇做太子時候的太子太傅,在朝中根基深厚。再說,還有個石長公主。

鄭良人?鄭良人膝下兩位公主是十足的美人胚子,一個賽一個標緻。可也不成!鄭良人的母親是袁盎之妻妹!而袁盎,是祖母皇太后數十年的信臣,也是最近『鹹魚大翻身』的熱門人物——錯斬晁錯后,袁盎竟復起為楚國丞相!

『撇開有家世的、有背景的和得寵的……那麼,宋少使的女兒?哎,那麼可憐的女人,還奪取她唯一的指望;太缺德了。』劉榮端正地眨眨眼,把關於和親的各種各樣念頭全扔出去:再說吧,總會有辦法的。不知……梅寶還生氣不?昊天上帝作證,他真的不是故意惹她不高興的。

皇太子眼中,太子太傅那張諄諄教誨的臉,模糊……變形成……愛人的芙蓉面^_^

他知道,梅寶現在壓力很大。初孕、表妹和其她人,太子宮高掛的五彩……可他還真沒料到,他的梅寶在懷孕後會變得那麼易怒,那麼善感,簡直和之前判若兩人。

「殿下,殿下!」劉榮一驚,整頓精神望向老師兼表舅。太子太傅竇嬰目光炯炯:「奏疏,敬請皇太子務必於落日前閱畢。」

「呀?」劉榮驚訝,這麼趕?

「日落之時,治粟內史將取回……入錄。」竇嬰微微一笑。這些都是今年的報告,他截留過來,治粟內史還等著看呢。

「是,太傅。」皇太子認命的接過。魏其侯倒退兩步,離開。

竇嬰出去,宮室里一時安靜許多。宦官和侍衛門裡門外,一個個佇立,鴉雀無聲。看看長案邊一堆堆的木簡卷,皇太子無奈地聳聳肩:大漢疆域廣大,郡縣眾多啊!

隨手拿起一卷在案上鋪開,慢慢看起來。這篇,出自東郡郡守;一列列優美的小篆,使整篇奏疏成為一幅遠觀近看兩相宜的畫。可惜難得一見的上乘書法,卻不能贏得皇太子的注目。

沒有太子太傅在場,劉榮的心思,無拘無束地飛向太子宮內廷的——東殿。

捲軸,在案上呈無規律的滑動,十度、三十度、六十度……他知道,梅寶惱他不設法讓尹長公主入太子宮。可他,實在有難處。

常規以外,必須有特許。皇太后給諸孺人的就是特許;尹長公主想同樣出入太子宮,也必須獲得這種特許。他去辦了,真的去辦了,但……

他去請皇后;嫡母說現在栗夫人襄助宮內事,讓他去找自己的親母。他很高興,骨肉血親嘛,一定順利;沒想到親母惱怒自己冷落了表妹,說什麼也不答應!

未央宮這頭行不通,他另闢蹊徑去求皇太后:祖母只需在上次施恩的基礎上擴大點範圍就成了,想來何等簡單。

可剛踏入長信宮,祖母太后迎面而來的第一句「阿榮乃長樂之稀客矣!」就把他打到落花流水,後面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新婚燕爾的快樂,加上修習政務,都佔去他太多時間;他往長樂宮承歡膝下的頻率,不可避免是減少了。

當時還是長公主姑媽在旁,一勁說好話,才為他解了圍。他花了比平常多三倍不止的時間和精力去討竇太后歡心,直哄到老祖母重見喜色,心裡才寬解一二。至於尹姑媽……根本提都不敢提!

『知了,知了……知了……』門外窗外,綠蔭,濃郁欲滴;鮮花,奼紫嫣紅一片。而年輕的貴人,無動於衷。

奏疏上的文字,於太子劉榮竟慢慢幻化為周朵表情豐富的麗容;牽心,連肺。提筆,筆卻凝住,久久而不落:只隔了短短兩三時辰,早上令人難堪的薄怒氣使,現在回想起來,儘是風情……和柔嗔。

劉榮心不在焉,手中的筆輕轉,簡卷上很快就出現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梅寶,他的梅寶,如梅似寶的梅寶!

『要是氣久了,傷了身子可怎麼好?』這念頭一生出來,就在劉榮心裡生了根,發了芽;然後,枝枝、葉葉、蔓蔓……

瞧瞧四下空寂,侍從們都站得遠遠,劉榮取過素帛,寫畢,吹乾,疊好;低低召喚:「張,張……」

近侍湊向前。劉榮託付帛書,語氣鄭重:「張,交之周良娣。」太子宮的張內官接過,對主人擠擠眼,低腰溜出去。

目送親信離去,劉榮嘴角上彎,笑吟吟在梅花邊再添上一朵小花苞——他的梅寶,就要有小寶寶了呢!

「咳,咳!」身後熟悉的氣息,讓大漢皇太子殿下的手一抖:筆尖,在原先堪稱完美的畫面上留下一抹——微瑕。

「太,太傅!」劉榮激靈靈起立,正襟,行禮。

竇嬰拿起案上的簡卷,研究研究上面那幅『花型文字相顛倒』的梅花圖,再看看大漢皇太子,表情莫、測、高、深。

劉榮紅透了麵皮,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才好。

·

『知了,知了……知了……』

有節奏的蟬鳴中,夾入幾個尖細的人聲:「良娣,右良娣……」說話的,是自幼伺候皇太子的張內官;邊上,其他人都眼巴巴的——他們的良娣面隅而泣好久,勸了多少回都沒用,現在只指望他了。

周朵聽出了來人是誰,回過身。張內官拿出帛書,殷殷勤勤送上:「良娣,此皇太子手書,太子命奴婢奉於良娣。」

「太子?」周翁主接過疊好的帛,想打開,又停住。張內官知趣地後退幾步,站入侍從隊列。

帛一展開,周朵就哭了;一雙美目淚眼迷濛,在帛上久久流連,流連……

女官急了,一把抓過小張,胳膊上狠狠扭一下:「張?!」

「嘶……」張內官疼得一呲牙,回頭瞧瞧周良娣,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寫了什麼?怎麼引良娣哭了?

周朵細細將帛書折了,放在枕邊,抬頭問:「尚食……何在?」

「咦……尚食?哦,在在。」女官立時推開小張,眉開眼笑上前扶周朵起身,象愛護自己眼珠子那樣小心地往外引;同時,急急招呼從人門端羹取菜——天知道,為等女主人這句話,廚房都忙活五回了。

·

人都去了外間,內室立時安靜下來。

一縷夏風自打開的窗門吹入,頑皮地吹動壁衣、拂開幔帳……撩動枕邊的素帛。

帛被掀開,從右到左,只有八個字: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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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金屋賦――天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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