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8 紫藤花架

17-08 紫藤花架

陽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這裡的。

這是十分隱蔽的地方,離漪蘭殿不遠不近,處在四周幾個宮殿區的交叉點。前面有高大松樹林的遮擋,從外面根本看不見;平常也罕有人來。

陽信公主也是在前陣子去找躲出去偷偷練琴的南宮時,才在無意間發現這個好地方的。從此,每當有了煩心事,陽信都會到這裡來坐坐,靜一靜,舒口氣。

長長的藤條枝蔓蜿蜒曲張,伸展繞纏。深深淺淺的紫紅花朵垂掛在枝條上,一串串層層疊疊地鋪開,和著墨綠的葉片將又寬又高的花架妝點成一堵紫紅色的牆。

王美人的女兒就坐在離花架不足十步的矮石上,手肘斜依在旁邊一方高石的邊緣上,默默盯著前面的池水發獃……

剛才,她去過昭陽殿了。沿著那個雲道階梯,沿著劉姜當年行走的方向,一級級地往上走——直到那個出事的平台岔口。

燕國王主劉姜,就是從那裡跳下去的!

是『跳』,不是『落』!她知道,她當時在場。南宮的確張牙舞爪地作勢抓撓劉姜,但那只是表象。

雖然宮中人都斥責為『狡辯』,但陽信公主相信妹妹的話:南宮根本就沒碰到燕王主。劉姜,是自己跳下去的!

淺紫色的衣帶,在少女的手指上繞過,一圈,又一圈……

以前,她總是想不明白:那麼高那麼陡的階梯,燕王女怎麼就有勇氣往下跳?!劉姜不怕痛么,不怕死嗎?完全有可能當場摔死啊!

可現在,她明白了!

如果換了自己,她也願意跳:賭一賭運勢,賭一賭天命,即使、即使冒著致死的風險。

『劉姜後來怎麼樣了……怎麼樣了』陽信公主的手停下,開始回憶以前聽到過的消息:聽說,劉姜的腿治不好,瘸了。聽說,回燕國后因為殘疾,劉姜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婚事。聽說,燕王主劉姜最終被異母兄長草草打發給了一戶小官吏為妻,日子過得頗為寥落。

但,這也比死在匈奴強啊!

至少劉姜留在了大漢,留在家園,留在親朋身邊;至少她有了丈夫,以後還會有繞膝的兒女們承歡——至少,劉姜還活著!

而代替劉姜去匈奴和親的楚國王主呢?不滿十四歲就埋骨黃沙,魂散胡塵。天知道曾遭受了什麼樣的虐待和折磨!

『楚王主叫什麼來著?劉……什麼?』陽信揉揉眉心,發現她根本不知道:這個為大漢而死的女孩,甚至、甚至連個名字都沒能留下——或者,沒人在意過?——和親公主,這個聽上去風光的稱謂,實際輕、若、鴻、毛!

『阿母以前說過,父皇即使出於史上留名的考慮,也不會讓親生女兒出塞的。可國家大事,誰能保得准?父皇是那麼隆而重之地派皇太子去……談判啊!』縷縷淺紫,在素白的指間繃緊、繃緊:對大漢而言,她只是一個公主,一個小小的公主;是每一代皇帝都會有的十多個公主中的一個。生母既不顯貴,兄弟也不是太子,更沒有強力的舅家可以依仗——是凶還是吉,只在那位至尊的一念之間!

『阿母為什麼要自請?為什麼?!南宮已許婚,林濾太小……那就只有自己了。』纖細的手指,關節處凸顯蒼白;胸口湧起的,是陣陣難言的苦澀和潮水般的幽怨:如果母親不自作聰明搞這麼一出,憑五個弟弟還有得寵姨媽的掩護,父皇才不會在『和親』上想到自己——十多個公主里,沒兄弟的很多。

『如今,木已成舟。去?還是留?除了父皇,誰敢保證?阿母她……能嗎?能嗎?!』不知是不是在石頭上坐久了,還是因為這裡的環境偏濕寒,陽信公主感覺身下的這塊矮石越來越陰冷,一股股寒意從腿股沿著脊柱往上竄。到後來,連腹部也隱隱開始疼痛。

風吹過,掀動一池碧水;紫色的花牆,也隨著泛起一層層花浪。近在眼前的美景卻絲毫吸引不了公主的心思,減少少女的憂思……

「……花痴,花痴……放手!」陌生男人的聲音從遠處飄來,尖尖細細的,聽上去是宦官。

陽信公主疊起眉峰,環顧四周:今天可真不是個好日子,到哪兒都不太平。

不想和人見面,公主起身邁步要離開。人還沒站穩,腳下忽然一滑,身子就向邊上那塊高石上撞去。

「嘶……」仗著年少靈活,陽信急急間腰一扭,手在矮石上一撐,借力之下站住了。放眼腳下苔蘚,再看看高石上那個奇形怪狀的突起,陽信公主不由有點后怕:這高度……要是沒撐住真撞上去,弄不好能傷到肋骨!這石頭離池子近,潮氣重容易生這個,以後還是不坐保險。

「……花痴……」人聲,更近了些。

陽信公主提起長裙,反方向跑進了灌木林;在裡面兜了個圈子,才繞到紫藤花架子后——花牆正面,是沒有進去的路的。

「花痴,為甚?放手也!」儀錶堂堂的大內官甩動著臂膀,試圖解脫開義弟揪著不放的手:把他拉這裡幹嗎?他這個長樂宮將行,可是非常非常忙的。

「唐兄,唐兄!」將行身邊,竹竿似的瘦長內官一路打躬作揖,可就是說什麼也不放手。

「花痴?」唐將行走到高石邊站住,看著眼前這張真摯殷切的臉,無奈嘆氣:算了,姓甘的就是那種人,除了花花草草,其他一律不放在心上。否則,怎麼叫『花痴』呢?

甘花痴緊張兮兮地問:「愚弟聞,皇太後有意剷除『梅園』。唐兄,可知真假?」

「甘花痴,汝何以得知?」將行掏出塊帕子,漫不經心擦擦額——這天,熱點!

『果有此事!』一看這情形,甘花師的心就涼了大半:二十幾年的交情,可不是假的,彼此太熟了都。突然,甘花痴上前一步扯住前者的衣袍,死命搖晃,嘴裡更是連哭帶喊:「唐兄,唐兄,嗚嗚……救救梅園呀!」

花架后,陽信公主花間葉縫間扒開一絲,往外看:梅園?長樂宮的梅園?太祖母薄太皇太後下令建造的梅花園?怎麼,要拆嗎?

「呀……」唐將行驚叫,手忙腳亂把自己的袍袖搶救回來,小心翼翼歸置平順:揪什麼也別揪衣服啊!雖然他手下有小黃門此後,可他今兒時間緊,回宮就要去拜見皇太后的,沒時間換衣裳——而『衣衫不整』,大大小小也算條罪名!

『皇太后是眼盲,館陶長公主可一點都不瞎!別的惦記他『將行』位置的人多了去了,他可不能一個大意讓他們抓了把柄去。』仔仔細細把自己收拾停當,唐將行彈彈身上壓根不存在的浮灰,對自己的好兄弟睜眼、說、瞎話:「梅園呢……荒廢已久矣!」

『哪有?』甘花師是個宦官,沒鬍子可吹,但總可以瞪眼,努力地瞪眼:「梅園苗木繁盛如故,何荒之有?」雖然他現在大半時間放在未央宮,但對於長樂宮那片梅林,他還是很上心的。一有時間,就去照看照看;就兩天前,他還去過呢。

唐將行歪過臉,似笑非笑地問:「如……故?嗯?」

「咕~~(╯﹏╰)b,」甘內官是個誠實的人,說不來謊話,所以:「……尚可。」

甘花師一想到就心痛,是徹頭徹腦的想不通:為什麼那麼可愛的小翁主,會那麼討厭梅花?生氣時用來練鞭子出氣,高興時用來玩登高雕刻,平常就是好好路過也會踹上兩腳。其實長樂宮梅園裡的梅樹還好些,數量多平均下來,還在每株的可承受範圍以內。宣室殿庭院內的那顆紅梅樹,已經被折毀到不拔都不行了:-(~

就在將行自以為得理,打算開路之時,甘花痴突然膝蓋一彎,跪在泥地上沖唐將行連連磕頭:「唐兄,唐兄,梅木何辜?萬請唐兄一救。」

唐大內官跺了跺腳,去拉去扶:「花痴,甘弟,何至如此?」

甘花師卻不肯起來,在那裡淚流滿面哀求:「……嗚,梅樹何辜?唐兄?」

花牆那邊,陽信公主也有些動容:這個花匠,倒不負『花痴』之稱,是個愛花的痴人。

將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硬拖起來:「甘弟,何苦呀!」

「唐兄為皇太后信臣,敢請……」花師兀自涕淚滂沱。

「唉……」唐將行抹把臉,不知該拿這個眼中只有植物沒有人物的傢伙怎麼辦:他今天的地位,來自於二三十年來對竇后始終如一勞苦和忠心,而不是他有什麼不可替代的特質。

皇太后對他好,是英明,也是厚道。他這做臣子的,就必須時刻保持頭腦清醒,更加小心謹慎、更加善體上意才對。如果他和上面擰著來;那別說地位待遇了,哪怕他的小命也保不了多久。

花痴花師還在滔滔不絕地建議:「……兄可諫曰,梅園乃孝文太后所愛,不宜廢棄。唐兄,皇太后素孝行……」

「住口!」唐將行厲聲喝止。

聽到這裡,花架后的陽信公主,無聲地笑了:真是個花『痴』!

扭頭四顧,無人。還不放心,唐將行貓著身子轉過來轉過去,最後在紫色花牆前止步,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著。

紫藤花架那邊,陽信公主繃緊了身子,一動不動。她並不怎麼擔心:花架和後面大榕樹之間,不大不小剛好夠站兩個人。而且,以前她試驗過,下垂的花葉讓裡面的人能看到外邊,外面的人卻看不清內在。

陽信公主成功了。唐將行被一牆累累的紫紅色花串迷了眼,研究半晌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沒路通紫藤後面,花架那邊不可能藏人的!』唐將行安了心,回到甘花師面前,抬手就是幾個爆栗:「花痴,汝欲死乎?」

『真不知道這傢伙在宮裡是靠什麼活到今天的。』唐大內官望著一雙純真無邪的『老』眼,佩服到五體投地:都幾十歲的人了,還這麼天真!半點都不動腦子!

『算了算了,當初也正是因為這罕見的純誠,才……』唐將行認命地拉過甘花師,進行再教育:「薄太后當日,獨愛尹姬之女。因尹公主愛梅,乃為之建『梅園』。館陶公主皇后出,太子同產姊,然其愛寵用度,皆遠不及尹姬女也。」

「及長,二主又逢奪婿之爭。」似乎想起當年漢宮中那場不見兵鋒的戰爭,唐將行長長嘆口氣:「雪上加霜呀!自此,姊女弟再無和解之望。」

花架那邊,陽信公主把耳朵貼在花葉上,聽的目不轉睛。

「孝文太后崩逝日久。皇太后入主長樂,長公主輔助在側……時勢逆轉矣!」長樂將行拍著好兄弟的肩膀,語重心長做解說:竇太后是孝順的好媳婦。但這世上,哪有毫無芥蒂的婆媳?怎麼做的是一回事,怎麼想的是另一回事;這從『竇太後母女都不喜歡梅花』上就可見一斑——哦,不,現在是竇太后祖孫三代都討厭梅花。

最後,唐將行總結:「以死太后欲制活太后,速死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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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金屋賦――天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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