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2 『和親行』之 陽信之誓願
王美人不小心,流產了。
如果不是李八子無意間路過發現,喊人來救,王美人這次恐怕連性命都保不住。
聽負責醫治的太醫說,胎兒已能辨別出——是個皇子。
一條條消息,如擲入汪洋大海的幾個石塊,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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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宮的東南閣里,反常的吵鬧喧嘩。
「胡亥兔……」
「胡亥,胡亥……」
「兔子,兔子!」
「哇……胡亥,善呀!」
三個貴女握著小拳頭,大呼小叫,聲浪都快把殿頂的漢瓦掀翻了。她們面前的一方加厚墊上,胖胖兔在秦御醫的扶抱下,顫巍巍站了起來。
竇綰、平度和阿嬌抱在一起打轉,喜極歡叫:「彩,彩……」
雖然還很費力,雖然歪歪斜斜,雖然腳步蹣跚,但胡亥兔子總算是擺脫了『爬行類』的可恥生活方式,回歸四腳支撐身體的正常狀態了。
「大母,大母……」館陶翁主一扭身出門,飛快地跑過走道;也不管有人沒人,一頭就撞進東殿抱住皇太后祖母報喜:「大母,胡亥康復矣!」
竇太後放下和梁王官邸官員的談話,慈愛摟過來:「阿嬌……」
『胡……胡亥?』梁王屬官是個學識淵博的仕途新人,聽到這兩個字腦筋有些打結,呈暫時性獃滯狀:秦二世?還,康復?這怎麼可能?!
大漢皇太后顯然不覺得有任何異樣,很自然地親親孫女發頂:「胡亥?康復?善,大善!賞。」
「哎!」在祖母頰上很響地『啾』兩下,嬌嬌翁主如來時一樣,一陣風般旋出去了。
『這孩子,』感覺到懷裡空空,竇太后一笑,轉頭繼續向梁王邸屬官問話。
兩隻小腳丫,歡快地在上過油漆的上好木頭地板上踏過,這次的目標是自己的卧房。
費勁地拖過案上寶盒,打開。最上面一層,滿滿的全是金塊、金豆和小個淡水珍珠。
留守屋子的宮娥吃驚地過來,行禮問:「翁主,翁主做甚?」
陳嬌睬也不睬,伸手就抓上一把;想想,另一隻空著的手也握滿——凡事,要兩手一起抓嘛!
『噔,噔噔……』兩手滿噹噹,一路還掉了兩三顆金豆子,嬌嬌翁主跳跳蹦蹦沖回東南閣,將手裡的金貨往秦御醫懷裡一塞。
沒準備的秦醫生一通手忙腳亂,撩衣袍接住這堆昂貴的瑣碎,莫名其妙看著館陶翁主:這是要幹嗎?
小人兒仰著頭,很嚴肅地朝比她高上兩倍還多的中年御醫,煞有介事言道:「秦醫,汝醫胡亥有功,賞!」
「翁主,不……」秦醫搖著頭推辭:皇宮裡的賞賜,自有其法度和規範,不是這樣給的。
「呀……少?」阿嬌卻誤解了。她是第一次直接賞人,不知道該拿多少;沒想到還是給少了。
館陶翁主二話不說,舉手就從腰間抽下枚瑪瑙環,放在金塊珍珠上面:「秦醫……」
平度公主在邊上也咂摸出意思,連忙放下手邊的胖胖兔,打腰帶上取下兩隻金掛件,腕上褪下手釧,也放在金塊珍珠之上:「秦醫治癒胡亥,平度深為喜悅。賞!」
竇綰也拿出只金絲球,遞上來:「秦醫,賞!」
秦御醫很可笑地用袍擺兜著珠寶,收不得也退不得,尷尬萬分。
此時,長公主如一陣及時雨,淺笑著走進來。讓秦御醫大大鬆了口氣:「長公主……」
阿嬌撲上去,指指站立的胖胖兔對著母親又笑又跳:「阿母,阿母!胡亥愈……」
「哦,阿嬌……」見女兒如此高興,長公主的笑意更深:回頭啊,命尚食讓庖廚多做些肉食,女兒今兒興緻好,應該能多吃些葷的。
「長公主,」秦御醫彎著腰,為難地向皇姐示意他衣服里那堆金玉飾品。
館陶長公主看都沒看,滿不在意地一揮手:「秦醫,盡納之。無妨無妨!」
還沒走到長樂宮大門,皇太后和長公主的兩份賞賜也到了。秦醫拎著沉甸甸的包裹——包裹皮是向以前醫治過的宮女借的——登上自家的牛車。
牛車很慢,吱吱嘎嘎顛簸得厲害,而秦御醫一點兒也不在乎。現在的秦太醫,萬分慶幸自己沒有因為好面子而推辭治療兔子。
手裡,是沉甸甸的;心裡,也是沉甸甸的。手裡沉的,是金塊和珠玉;心裡沉的,是幸福和希望:兩個兒子娶妻的聘財,這下全齊了,看能不能年裡就把喜事辦妥,新媳婦進門?女兒喜歡的料子一直沒捨得買,這回整匹扯回去,給女兒做衣裳。妻子的發簪也該換換了,不能老戴那一支……
長安城,柴如桂,水如油——居住大不易啊!
『堂堂太醫給只兔子治病、按摩』是不太中聽,可那也得分是誰的兔子!相比到手的實惠,同僚的那些冷言冷語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更何況,金錢上的好處只是一小部分』太醫背靠在老舊的車幫上,摸摸鬍鬚,悠哉游哉:有些人,是值得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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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美人的妹妹王夫人,是被自己殿里的內官緊急從漪蘭殿叫回來的。皇帝身邊的熟人有消息遞過來:今晚,皇帝可能會來玉堂殿。
急匆匆洗澡更衣,梳頭打扮,王兒姁總算趕得及收拾停當,帶著兩個兒子跪迎天子的駕臨。
方形的雲頭屢踏入玉堂殿,王夫人才領著兩個皇子起身,踩著小碎步隨侍於後。
叫過乳母,王夫人抱過幼子送至皇帝面前。天子拿食指逗弄了一會兒,抬頭見小王氏滿頭秀髮尤帶濕意,顯然是剛沐浴過,不由奇怪:「兒姁,因何匆忙?」
「陛下,」王夫人低低回答:「妾之前,於漪蘭殿阿姊處……」
天子才聽個開頭,就一皺眉。王兒姁察言觀色,趕忙停嘴。
按捺住『撲通通』亂跳的心臟,王夫人先將小兒子抱給乳母,自己則倒退幾步,跪倒叩頭:「陛下,妾有罪!」兩個皇子也緊隨母親跪下。
天子神色平靜,見麗人面露驚慌,緩緩言道:「人之……常情。兒姁,平身吧!」
「謝陛下……」王夫人還是在磕頭謝恩后,才拉了兒子們起身,側坐在皇帝左側伺奉。
酒菜,一一送上;皇子們,逐一行禮告退。玉堂殿里,除侍立的宮人外,只剩下王兒姁和皇帝兩人。
美人執玉壺,秀色送佳肴。
小心估量一陣,見劉啟皇帝溫和平靜,王夫人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陛下……家姊流失皇子,有罪。」
天子停了金爵,斜睨小王氏。
心跳——有些錯亂。
『真想退縮啊!』可想起病床上姐姐枯槁慘白的面容,王夫人咬咬下唇,勉強鼓足膽氣求情:「陛……陛下,阿姊乃無心……之失……」
「無心?」天子將金爵重重放在案面上,盤子碟子一陣抖動:「王長姁,年方几何?二七幼婦否?育三女一子矣!」
王夫人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很心虛很心虛:王美人不是剛進宮的十三四歲少女——什麼也不懂,什麼都不知道,第一次懷孕不小心滑了胎,說起來還算有情可原。
都成功生育三位公主一位皇子啦!王長姁在生育方面算得上經驗豐富了。這時,還拿『無心』『無意』做理由辯解,連王夫人這個親妹妹都覺得羞愧。
而皇家對子嗣,永遠貪得無厭!皇子,更是彌足珍貴。
『如果加上金家那個金俗,都生了五胎了。姐姐也真是,怎麼那樣不小心呢?這還是個皇子,太可惜了。』王夫人深深嘆口氣,硬著頭皮再度向天子進言:「陛下,家姊失職,罪大。然上豈不念膠東王乎?」
『膠東王』這三個字起到了作用。『阿徹……』皇帝凝眉,陷入沉思:劉徹,是個聰明健康的孩子。細細想來,幾個大兒子在劉徹現在這年紀,都沒他高,沒他壯,也沒他聰明靈活。可塑之才啊……
『有門!』王夫人覺出鬆動,再接再厲:「膠東王純孝,近日為母病擔憂,飲食俱廢……」
『飲——食——俱——廢?』這句鑽入耳膜,劉啟陛下一震:這怎麼可以?要弄壞身體的。劉徹還那麼小。
回想起『大侄女哭得像個淚人,楚楚可憐跪在自己面前發誓』的情景,王夫人立時就紅了眼眶,聲音也哽咽了:「三位公主亦侍奉母床,晝夜不休。陽信託妾轉稟上曰,若其母遭逢災變,陽信誓終身不嫁,以照顧諸弟。陛下……」
『誓終身不嫁?終身不嫁?陽信,』天子先是一愣,隨後幽幽一嘆:想不到陽信如此孝道,孝心可嘉,孝心可嘉!本來是一定要把大王氏降兩級的,如今嘛……
「陛下呀……膠東王與三位公主尚幼,望上念及骨肉之情,寬待一二。」王兒姁俯首於地,嗚嗚咽咽,如一樹梨花在細雨中搖曳——生姿。
天子不忍了,伸手拉起愛妾,擁到懷中柔聲撫慰……
月升,夜深。
玉堂殿的秋夜,春色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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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子的決定被擬成手書,送往椒房殿;由薄皇后曉諭後宮:
王美人兒姁失職,本當重處。天子加恩,改為閉門思過一年,期間所有供奉用度罰免。
王美人受罰期內,膠東王由薄皇後代為撫養,三位公主暫由石美人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