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惺惺相惜
攤開宣紙,楊宗保沉筆於腕,筆走龍蛇的寫下:「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楊宗保對這一手毛筆字很是滿意,連忙喚來小廝,將此聯分別懸挂在大門的左右。
北宋一朝,楹聯開始逐漸流行,小廝看到少爺貼在大門左右的句子竟然字數不等,也只能尷尬一笑,認為這是小少爺的信手塗鴉之作,倒也不必深究。
幾個小廝剛剛將詩句弄好,楊宗保就看到一個年輕人跟在排風丫頭的身後,向望月齋走來。
此人身穿素白寬袖廣身袍,此時並未迎客,所以袍服未系帶,自有一番倜儻風度。從中敞的袍服里,可以看出內穿對領鑲黑邊飾的長上衣配黃裳。頭上只是一頂方巾,並沒有戴官員入朝所需的『進賢冠』抑或『貂蟬冠』。身居高位,卻露出閑適才子白衣卿相的瀟洒氣度。只是一雙珠履顯示其不凡的家世。
梁固此名顯得過於方正,宗保倒是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是一濁世佳公子。
宗保打量對方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著他。畢竟這個丫頭明明說帶自己出府的,卻不想被領到了此地。雖然他心胸開闊,但一個十歲的孩子,不主動去拜見自己,反而叫侍女把自己誑到此地,多少有些氣憤。
打量楊宗保的梁固,見到這少年雖然身量不高,只是體型氣勢,一如一桿櫻槍,只是臉部五官稍顯柔和,在霸道間隱顯一絲文氣,令人頗生好感。
梁固感到自己的一絲憤怒居然逐漸淡去,於是不再繼續打量楊宗保,轉而看起門兩邊的詩句來。
古人看詩書,首看字體,其次才是詩詞,梁固看著那筆勢沉凝,一氣呵成的書法,不由脫口贊道:「好一個鐵划銀鉤,筆勢雄凝,自有一股淵亭岳峙的風骨。比之王右軍的字,雖少了一分洒脫。不過公子小小年紀,沒有刻意強求,反而使整幅字少了些許斧鑿痕迹。」王羲之當年曾經官拜右軍,梁固顯然是看出了楊宗保所習的書體。王羲之出自東晉烏衣巷的王謝豪門,一生富貴顯達,晚年才有那一分寵辱不驚的閑適與豁達。
楊宗保不管是自己兩世為人的心境,還是前世楊慎的仕途坎坷,自問心境還沒有到那層境界。如果強自模仿,反而就會顯得過於斧鑿雕飾。梁固只看一眼,就能夠完全領會他字的境界,楊宗保也不由感嘆對方的才學。
品完了字,梁固對面前這小公子的詩也就不感小視。「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隨著梁固念完上下兩句,不由面露震驚之色。
這是蘇軾晚年被貶謫的時候,寫下的一首《江城子》。當時的烏台詩案新法派黨爭殘酷,除了羅列他侮辱官家,針砭時政的詩句之外,這首《江城子》里體現的請求剿滅西夏的態度,也與朝廷上下,與西夏議和,保持國家穩定的國策相違背。
此詩上句『雕弓』一詞,還有些貴族子弟,秋圍遊獵的味道。等到梁固讀完,才領會出這詩句里體現的是『王師出則四夷服』的開疆拓土之心。
此時大宋開國不久,從太祖,太宗,到如今的官家,依然有思戰之心。兩朝天子去世,無不以未能收復幽雲十六州為憾。因此此時的政治格局與蘇軾之時大不相同。這樣的詩句反而代表著為官家征服四方的大雄心,讓梁固激賞不已。
梁固對這個八歲公子有著如此才情志向,十分欣賞,也就沒有因為楊宗保的平輩論交而有所不滿。
被楊宗保請進內室之後,起先見識到太多驚訝的梁固,再看到書案兩側的交椅之時,已經是見怪不怪了。
楊宗保接過小廝奉上的毛尖,親自用手背試了試杯盞的溫度,才遞過去,笑著說道:「梁大人,我如今有著太子少保爵位,卻沒有官職,但今日也想妄議一番朝政。」
梁固將茶杯放到桌案上,笑道:「公子才情,在下已經見識過了,倒想看看公子對時政有何見解?」
楊宗保說道:「治國平天下之類,宗保今日不論,宗保要議的乃是三司之務。」
梁固本以為又會聽到一番關於兵發幽雲從而征服遼邦的宏論,沒想到對方所要談的居然是自己的職事。
此時,梁固看到楊宗保目光灼灼的盯著自己,難到對方已經知道了自己過府所論的要務?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
楊宗保察言觀色一番之後,笑道:「梁大人不用驚懼,我只是根據平素風聞梁大人的為人,不像是個拿著幾匹帛綢,過府敘舊的人物呢!梁大人今日此來,所求太君之事,恐怕與這些絲麻綢絹有關吧。」
梁固眼神一縮,顯然是被宗保說中心事,不過隨即就搖頭嘆了口氣。
楊宗保皺了皺眉,問道:「觀梁大人氣色,看來太君似乎無能為力。不知梁大人可否相告到底是什麼事,需要三司衙門來求助老太君呢?」
梁固嘆息了一聲,問道:「楊公子可知道當今官家繼位到如今合共13年,河道一共決堤多少次?」
楊宗保聽到梁固居然和自己一樣,關注起了朝廷的河工一事,心內暗喜,但不動聲色的道:「原來梁大人是矢志治河啊!」
梁固說道:「治河牽繫萬千百姓福祉,在下不善此道,也就不會不懂裝懂,貽誤國事。我所在想的是另一件體恤民生的大事。」
梁固緩了一口氣,將桌上的毛尖拿起,淺潤了兩口,顯然是在斟酌著詞句。少頃,他接著說道:「十三年來,大水患二十七次,毀州縣42座,其餘決堤險情數百次,民生受挫慎重,明年開春,將會有更多的百姓生活無以為繼,從而淪為流民。」
楊宗保的沉穩功夫總歸還是嫩了一些,一聽到情況竟然如此嚴重,連忙問道:「梁大人此來,可是已經有了解決良策?」
見到楊宗保如此著急,梁固眼神一亮,笑道:「雖不知小公子能否幫得上忙,但梁固還是願意一一表述清楚。在下這次四處奔走,所為的就是廣邀臣工,重提馬元方大人在咸平二年(公元999年)提出的預買絹措施,從而起到安民惠民的效果。」
預買絹?這是個什麼概念?
見楊宗保面露疑惑之色,梁固解釋說:「百姓今年遭災嚴重,來年根本無力織染絹帛,以及耕種。所謂的預買絹,就是朝廷在每年開春,發放銀兩到農民與織戶的手中,預購他們秋季出產的糧食和絹帛。這樣,百姓們春夏兩季得了朝廷的銀兩,可以解決燃眉之急。同時,朝廷的銀兩也讓他們能夠買更好的種子與田地,產量大增。織錦的種類成色也會提升許多層次。」
哦?原來北宋一朝,已經開始在醞釀朝廷官方的一種預購了。
對於如今的北宋而言,這是一個全新的商業運作模式。楊宗保開始用他超越千年的識見,來分析這種嶄新的帶有官府政治色彩的商業措施的利弊。
北宋開國時,就有朝廷每年派專員從民間採購絲帛絹綢,稱為和買。和買都是在每年秋冬之際,織戶有了成品之後,專職官員再進行遴選鑒別,擇優採購。
如今梁固所提供的就是一種嶄新的預購方式,楊宗保甚至從其間發現了一點後世期貨的味道。後世屢被投資者津津樂道的期貨交易方式,實際上就是在一個期限之前,預先以一個價位買下期限后的成品,或從中拋售期貨獲利。比如一個半年的石油期貨,就是在春天預估一個油價,然後買下五百噸,等到秋天,再根據當初的單據提貨或者在這半年內倒賣謀利。
如今梁固的預買政策就是朝廷的官方炒期貨行為,而且作為供貨方的織戶還是受保護,穩賺不賠的。無疑這絕對是一個利民惠民的好措施,可以讓百姓們在水患之後,還能夠安然生產,沒有後顧之憂。但是,這政策最大的問題就是極為考驗國家的財政承受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