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德國大班在中國
1880年9月11日清晨,中國,上海。
「嘟——嘟——」,隨著一陣陣汽笛的長鳴,奧森多夫斯基和他的5位夥伴經過兩個的多月的遠洋航行終於達到了行程的終點。下船的那一刻,奧森多夫斯基又看到了昔日曾無比熟悉的場景。
寬闊的港口內帆檣鱗次櫛比,一眼望去,就好像在河邊看看茂密蘆葦叢那白色蘆花一樣,簡直如大雪蓋上蘆葦叢一般,一群群的船出港,一群群的船入港,帆檣移動的時候,就像河風吹起蘆花,又像攪動的雪片,川流不息。
眾人都對眼前的光景十分好奇。奧森多夫斯基淡淡說了句:「沒什麼好奇怪的,這就是上海港,遠東地區最繁忙的國際碼頭。」
時值9月,正是南米北上的時節,等待裝米的沙船密密麻麻停泊在遠處的簡易碼頭。裝米的苦力們喊得號子聲能傳出二里地去。
陸地上也遍地是人,洋人和中國人混雜著,洋人有高帽正裝拄著文明棍的有錢人,也有穿著可笑吊帶褲的裸著膀子的雜役,中國人里有各色船工水手,也有大呼小叫的賬房和工頭,更有皮包骨頭地流民,到處都是車和商品貨物,西洋四輪貨車、清朝兩輪驢車、人推的地排車,甚至獨輪車,港口附近地地面好像農田一樣,被車輪碾過,好像被無數犁拉過一般翻了起來,然後又被無數人腳踩實,然後再被犁起。
整個港口吵鬧的、喧囂的,各國商人、勞役、冒險家們為了財富和夢想而聚集在一起,而且每天如此。
奧森多夫斯基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員,5年前的一天,他帶著失敗的沮喪返回德國;5年後的今天,他再次回到夢想的起點。
若干年後,當圈內人士提起他的時候,往往會聯想起教科書般經典的一句話:奧森多夫斯基再次踏上外灘的土地標誌著德國資本在華事業掀開了嶄新的一頁。
……
奧森多夫斯基領著他的夥計們找到一輛四輪馬車,駕車的是個美國人。當奧森多夫斯基開口一句:「到德國領事館機滴啊!」差點沒把那個美國人雷倒。「難怪這哥們連翻譯都不帶,敢情上海話筆我還好。」
和美國車夫談好價錢,幾個壯漢便拎著行禮座上了車。
德國領事館位於外灘18號沙遜老樓的三層,房子是租的。領事哈默先生30來歲,來中國之前是德累斯頓有名的花花公子,時任薩克森王國首相的老爸實在沒辦法才託了外交部的關係把他打發的遠遠的。可就是這個花花公子搞起外交來竟很有一套,被發配到上海后很快學會了漢語,和中國的官員們稱兄道弟打得火熱。在上海的各國領事中,他算是漢語說得最流暢的一個。
奧森多夫斯基自然知道他到中國的第一件事要做什麼,那就是先把公司牌子掛起來。
沙遜老樓的三層一共有二十多間屋子,是被領事館整體租下來的,年租金1200兩。當時德國在中國的洋行雖然有幾家上規模的,但很多都是只有一兩個人的皮包公司,這領事館內就有幾家。為了辦事方便,他們甘願貴一點從哈默這個二房東手中租一間商住兩用。
奧森多夫斯基初來乍到,自忖住在領事館總比在外面租房子要安全一些,於是6個人租了兩間臨街的屋子暫且住下。當天奧森多夫斯基除了往柏林發了封報平安的電報外,剩下時間就是把隨身帶著的10萬馬克全部兌換成滙豐銀行的支票和現銀,然後便是領著夥計們收拾收拾屋子,安頓好住處,好在領事館的床鋪都是現成的,省得再跑出去買了。
第二天,奧森多夫斯基繼續處理雜務。他先是跑到街上找來一名工匠在屋子外面量好尺寸,準備製作公司招牌。
接下來,吩咐夥計們開立帳冊,做營業的準備。下午,則跟著哈默沿外灘禮節性地訪問了一些商界的大鱷們,比如怡和洋行、沙遜洋行,寶順洋行,當然還有滙豐銀行。
那個時代,所有的大牌洋行的總部幾乎全在外灘,其中也包括英資的五大銀行和法蘭西銀行。
三天後,奧森多夫斯基終於收到了赫森發來的電報。說中國購艦合同已經簽訂,和原來預想的一樣,首批400萬馬克已由柏林方面代為墊付。接到這個消息,也就意味著奧森多夫斯基可以去找李鴻章收賬了。
同時哈默也接到北京公使館發來的電報,要求他務必協助斯德丁美洲銀行妥善辦理好鐵甲艦的付款事宜。
此時,上海至天津的電報線路已經開通。只要先聯繫好,並由上海和天津兩地的領事館出面確認,奧森多夫斯基甚至不用出領事館的門就能辦好收款的事宜。不過,他還是決定去一趟天津,因為李鴻章也是威廉特別交代必須要交好的重要人物。
一周之後,奧森多夫斯基在德國駐天津領事的陪同下來到位於海河邊上的北洋大臣府邸。
此刻正是早飯後不久,中堂大人正端坐在正堂的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他一雙眼睛微微眯著,又好像是在想心事,這一刻臉上的皺紋變的更加深了,臉龐也顯得清瘦起來。當聽聞德國領事和斯德丁美洲洋行總辦到來的消息,略微考慮了下,便回到後堂更衣,並吩咐讓客人在花廳等候。
這北洋大臣可不比等閑人物,跟洋人們打交道自有他的分寸,比如和官小一級的洋人領事或者洋商會面時,很是有點架子。
由於之前曾在中國生活過三年年,因此奧森多夫斯基對於眼前的一切並不陌生。只不過這北洋大臣府邸的花廳自然要比旁處排場一些。就看那兩張桌子,八張太師椅,四張茶几,都是紫檀木雕花的就能了解一二。他二人便在靠近窗戶的兩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等候中堂大人的大駕。
片刻,李鴻章從裡屋走進花廳,奧森多夫斯基抬頭望去,只間好個威風八面的李中堂,他頭戴花珊瑚紅頂子,身著石青色朝服,腳踩黑緞方口官靴,胸前的一塊孔雀補子格外打眼。得益於早年帶兵打仗,加上身材本就魁梧,走起路來虎虎生威,絲毫不似平日見到的官員們那般猥瑣。
客氣話說完,奧森多夫斯基先是拿出威廉給他的那張李鳳苞開具的「介紹信」,然後把赫森發出的委託收款的電報也拿了出來。
李鴻章看過介紹信和電報,自是明白什麼意思,笑呵呵地說:「有領事大人陪同,自然不會有假。待改日我差人專程將款項解撥於貴行便是。」
既然中堂大人都這麼說了,奧森多夫斯基自然也就放心了。於是便很自然的把話題轉到鐵甲艦上。
「總督大人有所不知,區區在下便是斯德丁人氏,和伏爾鏗廠主是多年的老鄰居,舍妹現正在該廠做事。」奧森多夫斯基望著李鴻章,頷首笑道。
奧森多夫斯基到底是個老「中國」了,說起話來文縐縐的,讓李鴻章不得不青眼相加。
「奧森大班,不知這伏爾鏗廠,有多少船匠,佔地又有幾許,比我大清福建船政或者江南製造總局規模如何?」
「工人約有3000多人,佔地嘛,不好說,不過像能建造鐵甲艦的大型船台便有兩座,否則那二艦就無法同時開工了。」至於大清福建船政或者江南製造總局,奧森多夫斯基壓根就不知道,自然就沒辦法比較了。
接著兩人又聊到船廠的歷史,德國工業的發展,銀行情況等等不一而足……
「貴行為中國代付艦款,而且匯費著實較他行便宜,老夫自當代表朝廷予以酬謝。」李鴻章一派官腔地說。
「大人哪裡話,如此說來真令小可汗顏。敝行新來天朝辦事,寸功未立,竟得總督大人垂青,日後自當為大人,為朝廷分憂解難,絕不推諉。同時也請大人多多提攜關照,不日敝行將在天津開辦分號,屆時還請總督大人務必賞光前往,坐鎮局面。」
「哈哈……」李鴻章一陣大笑,顯然奧森多夫斯基的一番話還是很中聽的。
「好!既然奧森大班提起,老夫若無旁事自當前往。眼下時候不早,二位若不嫌棄,不妨就留下來在府上吃一餐便飯如何?」
奧森多夫斯基頓時做萬分驚喜狀,道:「在下當真不勝惶恐之至,多謝總督大人抬愛。」
要說這次鐵甲艦交易,斯德丁美洲銀行確實幫李鴻章省下一筆銀子。按照滙豐和麗如銀行的通常規則,匯款手續費是1%,墊付的月息是0.5%。威廉則指示赫森,特事特辦,鐵甲艦一項,匯費全免,只收取墊付款項的手續費。按照以往購艦結算的章程,除了第一筆款項在訂下合同后能馬上給付外,剩下的錢只有到船開回中國后才能給付。而和船廠的合同上是按照建造的進度,依次提前付款。所以墊付840萬馬克,所產生的兩年的利息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中午的飯局上,李鴻章還邀請了天津當地的幾位官員,以及海關稅務司德璀琳先生和北洋武備學堂教官漢納根先生,后二者都是德國人,雖然德璀琳已經加入了英國的國籍,但用赫德的話說,股子里還是個條頓人。
漢納根則是出身美因茨貴族家庭的正宗德國人,老爸是著名的築壘工程師,在普軍中服役多年。他本人在1879年應聘到中國擔任北洋武備學堂騎兵教官,很得李鴻章賞識。
奧森多夫斯基借著中堂大人的酒和這些日後他可能會用到的「衙門」和「老鄉」們一一把酒言歡,場面好不熱鬧。
就在奧森多夫斯基起身返回上海準備接收艦款的時候,運載他們來中國的「金星」號客輪在經過短暫的修整后,再次踏上長達萬里的返航之旅。只不過,這一次船上多了一個身著北洋水師制服的軍官,他的名字叫劉步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