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穹甲快船
「19世紀中葉,世界海軍發展進入巨艦大炮時代,噴薄著煤煙,挾工業文明之勢縱橫海上的鐵甲艦,是那個黃金歲月里的四海霸主。然而,在鐵甲艦之外,當時的海軍中還有另外一種不容忽視的軍艦。
自風帆戰艦時代的單層炮甲板軍艦一路發展而來,此時的巡洋艦也已在海上嶄露頭角。相對鐵甲艦,早期巡洋艦擁有航速快、續航力大、中小口徑火炮數量多等特點。這類軍艦通常被配屬在鐵甲艦隊內,或負責警戒、偵查,充當艦隊斥候;或發揮高航速的先天特長,擔起衝鋒陷陣的重任,扮演飛毛腿的角色,起著伴隨、輔佐鐵甲艦作戰的作用,成為鐵甲艦隊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構成。
近代中國開始建設西式海軍后,就定下目標要組建龍旗飄揚的鐵甲艦隊。但是,一方面因經費短絀購買鐵甲艦不易;另一方面也是出於對巡洋艦特性的了解,以及對當時海軍技術的逐漸熟悉,早在購買鐵甲艦之前,北洋大臣李鴻章就經海關總稅務司赫德之手,在英國訂造了2艘當時世界最現代化的巡洋艦——「超勇」、「揚威」。購艦的目的非常明確,短時期內可以利用這兩艘新銳軍艦初步構建海上力量、擔負起海防重任、阻嚇眼前的敵對勢力,遠期目標上,巡洋艦也是為了將來購買鐵甲艦、組建稱雄亞洲的鐵甲艦隊奠定基礎,同時還有一定的人才養成、技術儲備等方面的考慮。
「超勇」級軍艦從英國阿姆斯特朗公司訂造,1880年4月開工,比定遠開工早半年時間。該型軍艦在機艙、鍋爐倉等固件部位鋪設了一層薄薄的頂甲,這樣的防禦較中國福建船政自造的無防護巡洋艦其實不過多了一絲心理上的安慰而已,實際效果極其有限。
1881年底,當由丁汝昌帶隊,林泰曾和鄧世昌擔任管架的「超勇」、「揚威」編隊從英國曆盡艱險返回天津港的時候,李鴻章親赴大沽口接艦。在檢閱軍艦、慰問將士之餘,李鴻章還對軍艦進行了極為仔細的參觀和查驗。
「超勇」級薄弱的防護自然逃不脫李中堂的火眼金睛,之後不久他就公開表示:該型軍艦有名無實,「恐不足恃」,言下之意是並不滿足,想獲取更精良的軍艦。
此時,遠在伏爾鏗船廠的「定遠」和「鎮遠」兩艦已經相繼下水,當最後一筆款項按照合同通過斯德丁美洲銀行的上海分行匯往德國的時候,中堂大人發現原定建造四艘鐵甲艦的款項已經所剩無多,而新任南洋大臣對興建海軍又十分冷淡,對抽取南洋地方關稅購買軍艦頗多怨言。預感到後繼資金不足的李鴻章決定將剩餘的資金用來採購一艘造價相對便宜的巡洋艦。
這個想法即便在海軍專家看來也是非常正確的,鐵甲艦固然強大,但若沒有巡洋艦往來支援亦難擔大任。既然「超勇」和「揚威」不行,那麼最優秀的巡洋艦應該是什麼樣子呢?
英國著名的艦船設計師倫道爾設計出開山之祖般的「超勇」級巡洋艦后,也並不滿足,在絞盡腦汁想做出改良。1881年,中國海關駐倫敦辦事處主任金登干,從倫道爾那裡獲得了一種全新的巡洋艦設計方案,這種被稱為「完善型巡洋艦」的軍艦,由「超勇」級軍艦改良而來,日後被稱為穹甲巡洋艦。穹,在漢字里的意思是中部隆起的拱形。和近代中國對很多外來詞的翻譯習慣相一致,穹甲一詞的翻譯也十分形象。
「超勇」級的頂甲是平鋪在鍋爐倉和機艙上方的,位於水線下接近一米的位置。這種情況下,可想而知,一旦炮彈擊穿水線,那麼湧入船體的海水勢必要大量增加,從而使軍艦喪失浮力或坐沉、或傾覆。
「穹甲」是相對於「超勇」級的平甲而言的,它的具體做法是將平面的裝甲甲板改成中間平、兩邊坡的穹面裝甲甲板。中間部位的平甲提升到了水線之上,而兩邊的斜甲則斜伸向兩舷水線下4英尺處。因為中央部位高出水線,這樣即使水線處破損進水,一時也很難淹沒高出水線的裝甲甲板,軍艦內仍能保持較多浮力;而斜延至水線下的裝甲甲板的兩邊,成了防彈效果很好的斜面裝甲。相對於無防護巡洋艦和平甲巡洋艦,穹甲巡洋艦的優勢相當明顯。
金登干很快將這種軍艦介紹給赫德,阿姆斯特朗公司也摸准當時中國急切需要現成軍艦的心理,提出可以將正在船台上建造的1艘穹甲巡洋艦——智利海軍的「埃斯美拉達」優先安排提供給中國,另外再新造一艘同型艦交付給智利,而中國只需在16萬英鎊的船價之外,再補貼15000英鎊給智利政府,作為艦船交付延期的補償。當李鴻章放話準備再訂造一艘新式巡洋艦的時候,赫德不失時機將這個好消息之後立即傳遞了過去。已經「久病成醫」粗通海軍的赫德相信,這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巡洋艦,中國人再沒有拒絕的理由。
當得到新式巡洋艦大概資料的時候,李鴻章似乎也表現出很大興趣,不過「超勇」訂購過程中發生的工期延誤、魚雷艇變成桿雷艇,以及「超勇」級軍艦防護不足等事,已經使李鴻章漸漸對赫德和英國公司心生厭惡。」
那麼,這艘未來的中國巡洋艦究竟會由哪家船廠來建造呢?」
節選自《布洛姆·福斯與近代中國海軍》第一卷《濟遠艦的前世今生》貝特斯曼出版社1911年9月第一版作者:威廉姆斯·赫曼譯者:嚴復
……
1882年三月,正在伏爾鏗船廠監督定、鎮二艦舾裝的李鳳苞收到一封從柏林轉發來的加急電報。而威廉此時恰好正在他的身邊。
「是中堂大人的電報。」李鳳苞翻開電報后一邊看,一邊自顧自說道。
「有關船的事情嗎?」此時,李鳳苞和威廉二人已經交往三年,更由於訂造鐵甲艦的事件,師徒之間的感情分外親近。
「嗯,中堂大人說英國有一型最新式的穹甲快船,著我前去查訪,看看是否堪用。」
「什麼穹甲快船,說的是巡洋艦嗎?」威廉心中隱隱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對,不過照中堂大人所說。這種巡洋艦比以往各式都要優秀。」
「比伏爾鏗船廠剛剛提交的設計還要好嗎?」威廉似乎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現在還不好說,等我去英國船廠看看再說吧。」說著,李鳳苞嘆了口氣。
李鳳苞之所以嘆氣,是他又碰到了老問題,因為中堂大人在電文的末尾說:「望速向英德各廠查詢,似此新式可用否?抑另改何式?價目若干?」
人家英國的船有必要在德國的船廠查詢嗎?其中透射出的意思李鳳苞焉能不明白,那就是中堂大人極其反感赫德,不想在英國訂造,但還必須找個合適的理由加以拒絕,否則他擔心赫德在朝廷里捅他的黑刀子。而尋找這個理由的任務就交給了在他心目中「深通」造船,同時又被視為心腹的李鳳苞。
若英國船「果不堪用」倒是還好說,可萬一人家的船又好又便宜呢?到那時自己豈不是左右為難?
三天後,李鳳苞懷揣著一顆好奇與不安的心踏上了前往倫敦的旅途,和他同去的還有技術專家徐建寅。
再來倫敦,阿姆斯特朗公司早不似先前那般冷淡,面對這位可能的「金主」,公司在接待方面做足了文章。不僅早早派人去倫敦碼頭接站,而且還由公司老闆阿姆斯特朗先生親自出馬為公使大人接風洗塵。
第二天,在公司人員的陪同下,李鳳苞和徐建寅參觀了剛剛建成時間還不長的阿姆斯特朗造船廠,嶄新的機器,漂亮的廠房,和老舊的伏爾鏗船廠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而後,在李鳳苞的要求下,公司技術人員又帶他們參觀了正在建造中的智利海軍巡洋艦「埃斯美拉達」號。一邊聽技術人員的講解,一邊比對著圖紙仔細琢磨,以李鳳苞和徐建寅二人對艦船設計的了解焉能看不出其中的好處?這種完善型的穹甲巡洋艦絕對稱得上便宜又好用的軍艦,非常適合中國海軍。
在回柏林的路上,徐建寅興奮不已:「丹崖,這英國人的設計可真是不錯。這樣的船在海上不易擊沉,船快炮多,和鐵甲艦當真是絕配啊!」
「嗯,確實不錯。」李鳳苞心不在焉的應承著,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此刻,李鳳苞可真犯了愁,他從內心不得不承認阿姆斯特朗公司的這艘在建巡洋艦比伏爾鏗船廠給出的設計要優秀得多。
不過此時他沒到絕望的程度,既然阿姆斯特朗公司能造得出來,那伏爾鏗船廠說不定也能造得出。
回到柏林后的第二天,都沒來得及處理公文,李鳳苞便急匆匆趕往斯德丁的伏爾鏗船廠。見到廠主伏爾鏗老先生后,李鳳苞迅速把在英國見到的情況說了一下。
伏爾鏗廠主則趕緊把總工程師哈格找來,商量對策。
「以現在的情況看,阿姆斯特朗船廠的設計要優於你們的設計,而預估的造價上也不會昂貴太多。所以如果你們兩家參與競標的話,對方會佔有較大的優勢。」李鳳苞直言道。
「請問公使先生,對方的設計到底比我們優秀在何處?」哈格不解地問。
「他們的穹面裝甲是貫通軍艦的首尾的,而你們的設計僅僅包裹了機艙和鍋爐藏倉。」李鳳苞道。在沒下水之前,李鳳苞並沒有注意到伏爾鏗廠的這型設計——也就是歷史上的「濟遠」艦——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弊病,它的穹甲頂端是淹沒於水線下方的,這樣穹甲幾乎和平鋪裝甲沒有本質的區別。
「公使先生,請恕我直言,這樣的船固然擁有防禦上的優勢,但大面積的裝甲不僅增加船體的重量,而且還會造成巨大的空間浪費。?」哈格道。
「空間浪費?」
「是的,不知您有沒有參觀那條軍艦的底艙,如果參觀過的話,想必就明白我說的話了。」哈格自信的笑了笑。
「這……」李鳳苞沒有說話。雖然他參觀了「埃斯美拉達」號,可只不過走馬觀花大體看了一下。船體正在施工當中,下到底艙的梯子都還是臨時的,所以哪裡去了什麼底艙。話又說回來,縱是他想去,阿姆斯特朗公司允不允許都還兩可呢。
對現代艦船設計來說,空間是一個很重要概念,相比重量的浪費,空間浪費是更加不允許的。
天才的倫道爾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只不過他為他的軍艦選用了大型鍋爐和立式蒸汽機,這樣以來,高出的穹甲下方根本不會出現什麼空間的浪費,反而可以大大改善司爐人員的工作條件。
只不過那個時期,大多數設計師在設計軍艦時都從照顧穩性和防禦入手,選擇了小型圓式鍋爐和相配套的平卧式輪機。這種情況下,高高的穹甲幾乎要使軍艦浪費半層甲板的空間。
哈格說倫道爾浪費了空間,只是出自自己的臆想,他哪裡知道巡洋艦的設計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
在伏爾鏗拿不出更好的設計的情況下,李鳳苞決定趕回柏林,不過之前他還是和威廉見了一面,畢竟來一趟斯德丁也不容易。
李鳳苞把最近發生的事情和威廉聊了聊,威廉暗道不妙。
原來,歷史已經發生了小小的變化。按照威廉的記憶,赫德向李鴻章推薦的是一種加大型的碰快船,說白了就是「超勇」級的放大型。這樣的船幾乎一無是處,自然連「濟遠」都不如。所以,李鳳苞選擇在伏爾鏗訂造「濟遠」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現在不同了,大約是受到定遠級競標事件的壓力,赫德不敢再玩冒險了。他可是從人家阿姆斯特朗公司那兒拿了高額津貼的,如果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再失敗一次就真沒法交代了。
於是赫德乾脆就把最好的穹甲巡洋艦拿出來,這一次,他和阿姆斯特朗公司都對新式巡洋艦抱有十足把握。
介紹完情況后,李鳳苞又向威廉道出了自己苦衷。
「中堂大人也是希望在德國船廠訂造這艘軍艦的,可人家英國船廠給出的設計實在挑不出毛病,而且伏爾鏗船廠也造不出。你看這可如何是好?」
「老師,」威廉笑盈盈地起身端起茶壺往李鳳苞的茶杯里續了點茶,然後說道:「我有個朋友在漢堡開辦了一家船廠,他們的設計師是從英國請來的,據說曾經長期擔任英國皇家海軍的造艦總監,也許他能造出更好的船來。話又說回來,英國的海軍幾個世紀以來都領先全世界,他們的艦船設計師確實是最優秀的,也難怪伏爾鏗廠的哈格總辦拿不出更好的設計了。」
「那你朋友的這個船廠叫什麼名字,我想儘快去看看,中堂大人還等著我的回信呢。」
「這個不用勞您大駕,我發個電報讓我的朋友來這裡就好,您沒事的話就在斯德丁多住幾日,也好多多指導我的功課。」
「呵呵,那樣也好。」李鳳苞多少鬆了一口氣。
威廉不讓李鳳苞去漢堡,一來自己身在軍營行動不便,不能跟著同去;二來,他擔心李鳳苞在看到布洛姆·福斯狹小的廠房和船台後會失去在該廠訂造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