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大商戰(上)
十天後,法國遠東艦隊在孤拔的率領下開進長江,揚言攻擊江南製造局。雖然最終沒有開炮攻擊,只是停留了三天便揚長而去。可這足以令本以緊張的上海市面便得更壞,即便全中國規模最大,信譽最好的阜康錢莊亦真正感受到了存銀不足的壓力。
英租界,豐原巷,胡雪岩宅邸。
「應春,滙豐的款子,快要交了,你曉不曉得,海關道邵友濂那裡已經收到多少了?」胡雪岩坐在椅子上一邊翻看著帳目一邊說道。
「前十來天我聽說,已經收到半數了。這幾天,總還有款子進來。不過,現在全上海的現銀只有一百萬,」古應春吸著氣說:「這件事恐怕也是個麻煩。」
胡雪岩的心一沉,「我的信用,傷不得一點點。應春,」他說:「只有半個月的工夫了。你有沒有啥好主意?」「一時倒還沒有。」古應春答說:「且等老宓來了再說。」
古應春是胡雪岩世交的侄子,也是他生意上的幫手;而宓本常則是阜康錢莊上海分號的大櫃,受雇於胡雪岩的夥計。為了應對眼下的局勢,兩人都被叫到胡雪岩家中商量對策。只是因為錢莊有幾個大客戶提存,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來。
「老宓,」待宓本常坐定之後,胡雪岩便問:「上海幾十家錢莊,現銀只有一百萬,大家是怎麼應付的呢?」「全靠同心協力,在匯劃上耍把戲。」
「喔,」胡雪岩從受知於左宗棠開始,一面要辦西征糧台;一面又創辦了好些事業,而且做生意的興趣,集中在絲上,對於錢莊的經營,差不多完全交給宓本常主持,錢莊的制度,有所改變,亦很隔膜,「匯划」上能夠,「耍把戲」,卻不甚明白。在過去,他可以不求甚解,現在出現了危機,他就非問問清楚不可了。
「說穿了,一句話:等於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樣,賭得再大,不過賭籌碼,今天我輸他贏,明天你贏他輸,聽起來很熱鬧,無非數數籌嗎,記一筆帳,到時候結一結就軋平了。不過,這隻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這麼辦,夾一個外頭人進來,贏了一票,要拿現款走;這個把戲就耍不下去了。所以……」
所以上海的錢莊,由阜康領頭,聯絡了十來家「大同行」,成立了一個「匯划總會」,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設立的「手形交換所」的辦法,用交換票據來代替現銀收解。
那麼,缺頭寸的錢莊怎麼辦呢?不要緊,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會向有頭寸多的同行去拆進,利息以日計,稱為「銀拆」這種一兩天的同業借款,不必打收據,由公會記一筆帳就可以了。
「這種打『公單』的法子,就好象賭錢發籌碼,所不同的是,第一,賭場的籌碼,只有頭家可以管;公單隻要是匯划錢莊,家家可開。第二,賭場的籌碼,不能拿到外面去用,公單可以化成本號的銀票,到處可用。說實了,無非無中生有,憑空生出幾千萬銀子來;所以現銀不過一百萬,市面上的大生意照樣在做。這就是要匯划的把戲。」
接下來便談到絲繭的情形。絲繭業下鄉收值,多仰賴錢莊放款,胡雪岩也就因為有錢莊在手裡,所以成為絲業領袖,這兩年因為抵制新式繅絲廠,收的繭子與絲更多。宓本常雖非胡雪岩經營絲業方面的檔手,但可以從各聯號存放款進出的總帳中,看出存貨有多少。
「大先生,」宓本常神情嚴肅地說:「現在存絲總有一萬六七千包,繭子更多,我看用不著這麼多存貨。」
「你是說吃本太重?」
「是啊。」宓本常說:「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五六百萬銀子的本錢壓在那裡。不是因為這樣子,錢莊的現銀也不會那麼吃緊。」
「小爺叔,」古應春說:「現在幾家繅絲廠都缺貨,你何妨放幾千包繭子出去;新式機器,做絲快得很,一做出來,不愁外洋沒有買主,那一來不就活絡了?」
「古先生這話一點不錯。」宓本常也說,「今年『洋庄』不大動,是外國人都在等,等機器的絲,憑良心說,機器做的絲,比腳踏手搖土法子做的絲,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我也曉得。」胡雪岩用低沉的聲音說:「不過,做人總要講宗旨,更要講信用,說一句算一句,我答應過的,不準新式繅絲廠來搶鄉下養蠶做絲人家的飯碗,我就不能賣繭子給他們。現在我手裡再緊一緊,這幾家機器繅絲廠一倒,外國人沒有想頭了,自然會買我的絲,那時候價錢就由我開了。」
古應春與宓本常,都認為他打的如意算盤。不過,古應春是好朋友的身分,而宓本常是夥計,所以只有古應春還可以勸他。
「小爺叔,如果那幾家新式繅絲廠倒閉了洋商當然只好仍舊買我們土法子做的絲;可是那幾家廠不倒呢?」「不倒而沒有貨色,跟倒了有啥兩樣?」胡雪岩道。
「還有一層,小爺叔要想到,繭子雖然烘乾了,到底也還是擺不長的。一發黃就賣不起價錢了。」
「這話是不錯。不過,你說上海現銀不到一百萬,我就放繭子出去,也換不出現銀。」
「有英鎊、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介面來個快,「譬如說,現在要還滙豐五十萬,如果大先生有賣繭子的外國錢在滙豐,就可以折算給他,收進五十萬現銀,周轉不就活絡了?」
胡雪岩沉吟了一會說:「為了維持我的信用,只好拋繭子,這話我說得響的。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這五十萬兩銀子,到底收得齊收不齊?如果銀數不夠,決定照你們的辦法,賣繭子來拿它補足。」
月上柳梢,英租界,海關道衙門後堂內。
「此事全仰賴大人關照,杏蓀在此先行謝過。」說話的正是盛宣懷盛杏蓀,此刻他正在和江海關道邵友濂密謀對胡雪岩進行最後的一擊。
「杏蓀何須客氣,此一事乃中堂大人親自差遣,小村干不效命?只是那筆欠滙豐的50萬兩軍餉最多也只能延緩二十天再交給胡雪岩,超出了期限,怕是左湘鄉會動真格的了。」
「二十天足夠了。」盛宣懷喝了一口茶道:「我前陣子已經在他的上海分號埋下了80萬兩的款子,只要他先墊付了欠滙豐洋行的50萬兩軍餉,那麼我再行擠兌,全上海不過100萬兩現銀,而且大部分已經被我控制,我就不信他胡雪岩還能憑空變出錢來不成?」
「看來杏蓀已有定計,若此事可成我倒要看看左湘鄉還拿什麼打仗。現在兩江的藩庫空空如業,前陣子江防攤派下的20萬兩,還是胡雪岩替他墊上的,他新建的督標營採購2000多支快槍也是胡出錢幫他從泰來洋行購買。只要斬斷了胡雪岩,我估計左湘鄉在兩江也就混不下去了。」邵友濂之所以十分惱怒左宗棠,是因為左強力主戰,結果惹得法國人的軍艦到上海轉了一圈,雖然沒開炮,可把他這個海關道卻嚇得不輕,當官的誰不知道,攤上這種事情一有閃失掉腦袋都是保不住的。
「這也都是中堂大人未雨綢繆,在這兩江地方留下了不少親近之人。如今左湘鄉不識時務非要和法國人斗,縱是能在越南打贏幾場小仗又能如何,人家真要鐵了心跟咱們打,這大清還有不敗之理?他左湘鄉光復新疆打的不過一群流寇而已,哪裡能和法國這樣的大國相提並論。」
「中堂大人老成謀國,可惜又被這些清流和愚夫所誤呀!」說到這裡,邵友濂這個曾跟隨崇厚赴俄國談判的「偽洋務專家」深深嘆了口氣。
三天後的清早。
宓本常照例一早來到錢莊,讓他奇怪的是一大早竟又有幾個兌現的,這都連著三天如此了。
眼看著錢莊銀庫里所剩不足22萬兩銀子,而且就這22萬兩還是昨天晚上一夜沒合眼,讓夥計們從胡雪岩在上海所設的典當、絲行、繭行湊起來的。更可怕的是,街上的人們紛紛議論阜康錢莊要倒閉的消息。若這個節骨眼上稍有閃失恐怕真的大勢已去!
前來提現的三人中,第一個來的「憑票付銀」五百兩,說是要行聘禮,不但要現銀,而且最好是剛出爐的「官寶」。阜康的夥計,一向對顧客很巴結,特為他到庫房裡去要了十個簇新的大元寶,其中有幾個還貼著紅紙剪成的雙喜,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
第二個來兌現八百兩,沒有說理由,夥計也不能問理由,這也是常有的事,無足為奇,但第三個就不對了。
這個人是帶了一輛板車、兩個腳夫來的,交到柜上一共七張銀票,總數兩萬一千四百兩。象這樣大筆兌現銀,除非軍營發餉,但都是事先有關照的。
夥計看苗頭不對,賠著笑臉說:「請裡面坐,吃杯茶,歇一歇。」
「好,好,費你的心。」說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
這時宓本常已接到報告,覺得事有蹊蹺,便趕出來親自接待,很客氣地請教:「貴姓?」
「敝姓朱。請教!」
「我姓亦,寶蓋下面一個必字。」宓本常說:「聽說朱先生要兌現銀?」
「是的。」
「兩萬多現銀,就是一千兩百多斤,大元寶四百多個,搬起來很不方便。」
宓本常又說:「阜康做生意,一向要為主顧打算妥當,不曉得朱先生要這筆現銀啥用場,看看能不能匯到那裡,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數目,分開來換票,豈不是省事得多。」
「多謝關照。」姓朱的說:「這筆款子,有個無可奈何的用場,我不便奉告。總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現銀,我就不能不照辦。我也知道搬起來很笨重,所以帶了車子帶了人來的。」
話說到這樣,至矣盡矣,宓本常如果再饒一句舌,就等於自己在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連聲,馬上關照開庫付銀。
銀子的式樣很多,而兩萬多不是個小數目,也無法全付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大小拼湊,還要算成色,頗為費事。
銀子是裝了木箱的,開一箱,驗一箱,算一箱,搬一箱,於是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到最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疑問:莫非阜康的票子都靠不住,所以人家才要提現?
等姓朱的一走,阜康則到了打烊的時候,上了排門吃夜飯。宓本常神情詛喪,食不下咽,勉強吃了半碗飯,站起身來,向幾個重要的夥計招招手,到後面樓上他卧室中去密談。
「我看要出鬼!」他問:「現銀還有多少?」
「一萬八千多,」管庫的說。
宓本常聽后無奈地揮揮手,支走管庫的,他自顧自的嘆了口氣道。「不知道今天大先生賣繭子的事情談的如何了,若再談不下來,那就真得聽天由命了。」緊接著便收拾了賬本直奔胡府而去。
宓本常趕到的時候,胡雪岩和古應春都一言不發的坐在椅子上,臉色很難看。他心知事情不好,可錢莊的情況又不能不說。
「大先生,」宓本常小聲道:「今天又來了不少取款的人,到晚上打烊,咱們只剩下一萬八千兩的現銀了。」
「嗯,我知道了。」胡雪岩閉著眼睛說道。
「繭子的事情怎麼樣了?」宓本常把目光看向古應春。
「所有的洋行都不肯收貨,好容易有家肯收的,卻是要在現價的基礎上打倒八折。100萬兩的貨色打倒八折就是20萬兩,這不跟搶錢一樣嗎?」古應春沒好氣地說道。
「老宓,」胡雪岩嘆了口氣說:「現在事情很清楚了。咱們是遭了小人的暗算。」
「小人暗算?」
「就是那個盛宣懷盛杏蓀,幾年前我曾阻止他在江南架設電報線和開採礦石,從此結下了梁子,如今趕到這個節骨眼上,他攛掇海關道邵小村一起來坑我。半個月前的時候,邵小村還拍胸脯說款子已經到的差不多了,可這一連三天去找他,他百般推諉就是不肯拿錢。」
「我原就提醒過您,那邵小村是李合肥的人,咱們務必小心,可你卻不聽。」古應春在一旁抱怨道。
「前幾次結款都十分順利,若市面好的話,就算墊上50萬兩又如何,又不是沒得利息吃。誰曉得屋漏偏逢連夜雨呀!」
「我說怎麼全上海的大小錢號都一分錢的銀子也拆借不出來,敢情有人給咱們使絆子呀!」宓本常道。
「老宓,你快想想哪裡還能借得錢出來。這才是當下最實在的。」
「其他的錢莊我早已問過,均沒有多餘的銀子。滙豐那裡託詞月底盤庫,現銀概不外借。看樣子他們是真的相信了市面上的謠傳,覺得咱們要不行了。為今之際,我覺得只有請總督大人讓朝廷出面擔保了,否則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沒有用!」胡雪岩搖搖頭:「朝廷現在籌兵費要緊,何況閻大人管戶部,他這把算盤精得很,一定不贊成。」「閻大人」指協辦大學士閻敬銘,以善於理財聞名,而他的理財之道是「量人為出、省吃儉用」八個字,對胡雪岩富埒王侯的生活起居,一向持有極深的成見,決不肯在此時加以援手的。
宓本常沒有提拋售存絲的辦法,因為他知道此時拋售無異於明著告訴外人,阜康不行了,胡大先生撐不下去了。
「對了,大先生。我記得前陣那個德國王子來的時候帶了不少洋錢,看那規模少說也有數百萬兩。聽人說這位威廉王子是給德華洋行送錢來的,至於目的就不得而知了。」古應春道。
宓本常眯著眼睛道:「德華洋行雖然佔了十里洋場最好的位置,可平日卻鮮有大宗的業務。那些洋錢莫非是想放債的不成?」
「洋行?所有的洋行都同氣連枝.在生絲買賣上我與他們作對,即便滙豐現在也巴不得咱們早點完蛋,也好從今以後獨霸上海的錢莊業呢。」
「小爺叔,話不能這麼說,那個德華行的大班我曾經見過一次,人甚好相與。雖然和他們沒有業務往來,不過既然他們手上有錢,不如去詢問一下,大不了就拿我的房產做抵押,沒準還能借些錢出來。」
「呵呵,」胡雪岩苦笑了一聲,「上海地界的這點事情我怎麼會不知道。福克早跟我說過,那位威廉王子隨身帶了價值上百萬英鎊的巨款而來,是給德華洋行補充資金的。你們看德華洋行一分錢不掙就敢在這十里洋場買下最貴的一塊地皮,蓋起這最氣派的房子,其志不在小。想來是要后發制人把滙豐給擠下去。只是你們都有所不知,德華洋行的大班奧森是李合肥門前的常客,和那盛杏蓀熟絡得很,說他人好相與那也是對熟人,既然盛杏蓀都能把和我們關係一向不錯的滙豐買通,這德華洋行對我們來說還能有指望嗎?」
胡雪岩的一席說得確實合情合理,古應春和宓本常聽后都不再言語。
此時此刻,這位白手起家,富甲中國的胡雪岩胡大先生已經心灰意冷,開始為最後的破產做打算了。因為就在前兩天,老家寧波的分號就已經被擠兌關門,今天上午有傳來江寧分號、廈門分號、杭州分號關門的消息。全國29處分號不被擠兌的僅僅剩下陝西一處,如今這上海總號再撐不下去,那麼破產就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像我這種情形,在外國,譬如美國、英國,甚至於日本,公家一定會出面來維持。」胡雪岩自言自語地說:「我心裡在想,我吃虧無所謂,只要便宜不落外方,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萬銀子,我全部貨色打對摺賣掉,或者朝廷有句話,胡某人的公私虧欠,一概歸公家來料理,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來,亦都認了。無奈唉!」他搖搖頭不想再說下去了。幾十年來,古應春第一次見到他的小爺叔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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