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茶煙涼 相顧斷腸因難忘 草色映殘光(16)

第三章 茶煙涼 相顧斷腸因難忘 草色映殘光(16)

他許是沒想到,許是,避不了?

這鞠,正中他胸膛。

偏巧的,他穿了月白色衣服,鞠落在地上時,她嫣然回首,初時,他胸前一片月白,過了一會兒之後,才有血慢慢地滲出來磐。

他站在原處一動不動,背對著日頭的方向,過於光亮,所以,是她看花了眼?為何這一瞬間,她看見的,是他臉上恬靜的,一閃而過的微笑?那般眼神,恰如從前他牽著小馬兒在草長鶯飛的時節里等她一般,春日暖暖,盡數融進他眼裡去了…候…

他胸口的血跡如一朵血色之花,花骨朵漸漸打開,蹴鞠場瞬時一片肅靜,靖安王妃一聲驚呼打破了這沉寂……

「王爺!」楊文淑離座,一團嬌小紅影飛一般朝那人奔去。

而此刻,他大腿處衣擺也滲出了血跡,如在白絹上潑開的硃砂……

楊文淑攙住他,一白一紅,一偉岸,一嬌柔……

呵……她轉過臉去,她終於做到了,胸中有快意,眼角卻為何有酸楚?

她快步走向那個穿龍袍的人,那裡,才是她該站的位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所以,她今日沒有做錯。

耳邊依然響過自己蹴鞠時說的那句話:王爺,我們永不可能站在一隊了,你可要好好記得……

永不可能了……

她想朝著長安一笑,卻有什麼東西滑落眼角……

天顏驟然變色,卻極力剋制,只握緊了上官花逐的手,低喝,「靖安王舊跡複發,夏節到此結束,傳太醫,靖安王留宮中診治。」

適才還熱熱鬧鬧的蹴鞠場立時陰暗起來,靖安王被留於雲羅殿,而靖安王妃也沒能離開皇宮,留於萃茗閣。

說是留宮中就醫,實則重重侍衛把手,太醫來時,永嘉帝親自過問,非但上官花逐不被帶入雲羅殿,靖安王妃也於萃茗閣中,不得踏出半步。

不知道永嘉帝會如何處置他,上官花逐在未央宮裡靜等。

他說過,凡事要泰然。

只要他不逼她,她時時能泰然……

她只是不明白,她擊中的只是他胸膛,為何腿上的傷也會滲血?

細想,這蹴鞠很是激烈,奔跑之中拉裂也有可能,否則,比賽之初他怎麼會想退出?

這番等待,一直到晚上。

她已用過晚膳,碧曼正在給她梳發。

烏黑的長發解散,披落下來,綢緞一般流動,玉梳在髮絲間不斷打滑。

她想著,看來今晚已無事,打算早早歇息,此念頭剛一動,永嘉帝身邊的小太監來了,傳永嘉帝口諭,請上官小姐前往走一趟。

於是,她急令碧曼給自己重新梳發更衣。

碧曼原本想著是晚上,素凈一些便可,她見了卻不要,「盛裝!碧曼!要盛裝!」

是以,碧曼給了換了最是明麗的黃色對襟纏枝菊花襖,胸前補菊花、雲紋、海水、山石,下身著紅織金雲龍海水紋襕裙,頭飾全套黃金寶石頭面首飾,兩耳戴鎏金銀環墜寶白玉壽字耳環。

頓時金光閃閃,明艷動人,通身的皇妃氣派。

上官花逐又令碧曼加深了唇色,方領著長安隨小太監離開未央宮。

原本以為這是去雲羅殿的,卻不曾想,小太監領著她上了轎,在一行侍衛的保護下往另一處而去,那是她從不曾踏足的地方。

「這是去……」她見這路越來越偏,打開轎簾問小太監。

「天牢。」小太監倒也不瞞著她。

被送進天牢了?亦即罪名坐實了?她隱隱覺得一切太順利,反而有些詭異……

心下不免懸了起來……

抵達天牢入口時,轎子停了下來。

長安掀開轎簾,扶著她下轎,和小太監一起,走下天牢的台階。

縱然是夏夜,一股濕冷之氣撲來,她不禁身上一寒,對於這裡面是何等情形,竟多了一分怯意。

腳步略略一停。

只是,在這宮裡,有些事,一旦由她開始了,便不可能再

由著她結束。

以後的許多事,皆是如此……

這是法則。亦是多年之後,某人鐵騎踏進宮門之時,贈她的箴言……

她頭皮微微發麻,然,略停之後,仍穩穩步入。

雖是夜晚,天牢內卻燭火通明。

走在潮濕的通道間,兩側皆是鐵制牢籠,卻全都空空,並無犯人。

想來,此處天牢所押之人皆是皇室中人,有關審問皆與皇室秘密有關,也不會再混進其他要犯。

終於走到。

這是專用來審問犯人之處。

永嘉帝親自坐鎮,身後有宋名和卓僥保護,一臉陰沉地盯著那個人。

而那個人……那個人……

他被綁縛起來,依然穿著月白色蹴鞠服,只是,已被鞭子抽得七零八落,胸前和腿上那兩朵盛開的血色之花愈加肆意開放,而鞭痕過處,血跡斑斑,甚至有幾鞭,掃過他如玉一般美好的臉面,留下猙獰印跡……

不知他是暈過去了,還是如何,低垂著頭,不曾抬眸看過一眼。

撲面而來的,便是這混著血腥味的潮濕之氣,她有些不適,可不敢多言,伴君如伴虎,此刻的永嘉帝已是一隻盛怒的虎王……

小太監把他們引來便退下了,長安觀這情形,也隨之退出。

這裡,只有永嘉帝的親信,其他人等不得在內。

「逐兒,坐下。」永嘉帝沉聲下旨。

「是。」她順從地,坐在了永嘉帝身側。

一聲逐兒,一身華燦的她,都不曾讓他抬起低垂的頭。

永嘉帝手中硃筆早已擱下,此刻輕輕敲著桌面,面色雖嚴峻,卻極沉穩的樣子,「卓僥,拿黑布,把他臉蒙起來。」

卓僥聞言,上前強行將他頭抬起,用黑布將他的臉包了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珠,並勒住他下巴,使得他正臉對著永嘉。。

永嘉帝凝視著他,說話如他此刻的眼神一般沉緩,「十九,睜開眼來。」

他眼皮微微一顫,似在猶豫,最後,還是睜開了眼。

這一睜眼,竟似撥開泥污,黑曜石破泥而出般奪目,那一身襤褸,竟掩不了他質本光華,反襯得他這雙眸子,愈加凝輝深沉。

她指尖微微一顫。

「逐兒,你說你曾看到過黑衣人的眼睛,有幾分熟識,再看看,可與眼前這雙相似?」永嘉帝一開口說話,之前的陰沉之氣反倒是沒了,恰如和她閑話家常一般。

只是,她聽在耳里,卻更加驚悚。

一隻盛怒的虎倒並非最可怕的,因為你知道他已處於攻擊之時,自己自然也全身戒備,怕的是微笑的虎,你永遠不知道他什麼出招,且出的還是最狠的一招。

眼前這兩人,究竟誰是虎?

她雙目看向了卓僥的手腕,聽見自己猶豫的聲音,「皇上……當時逐兒害怕,只一剎那覺得眼熟,當真要辨認,卻記得不是很清楚,只能憑感覺……」

她不敢說得太篤定,否則,永嘉帝反而會不信吧?

「那就憑感覺!」永嘉帝語氣突然一變,令人心中一驚。

正震得上官花逐心中回聲隆隆之際,他又呵呵一笑,「十九弟的眼睛,是出了名的讓人過目不忘……逐兒,若看得不清楚,不妨上前去看看……」

「……」她稍加思索,起立,往前走至他面前。

初時,她雙眼亦低垂,直至無法再前走,她屏住了呼吸,不讓那些血腥味鑽進她鼻子里……

而後,抬眸。

與他曜石般光芒一觸,那其中的沉穩,倒是讓她倒退兩步。

這兩個姓祖之人,都有太深的城府,她一點也弄不明白他們內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若她在他眼中看到恨抑或怨,她會心中快意,甚至會大笑出來;

若她看到悲或傷,她亦會有得逞的歡喜……

然而,什麼都沒有……

就像一片平靜的深水,微瀾不起……

她無端地,心中竟然一慌。

因這一慌,她迅速轉身,堅定而響亮的聲音響起,「皇上!應是這雙!就是這雙眼睛!如果逐兒不曾記錯的話!」

「嗯……」永嘉帝緩緩應道,「十九,你還不肯說話嗎?」

上官花逐眼前一直閃爍著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聽得此話,始明白,原來之前,他一個字也不曾說過,難怪,永嘉帝的硃筆什麼也沒記下……

而那個人的聲音,終於自她身後傳來,「回皇上,要臣說什麼?」

永嘉帝略沉吟,「十九,那日逐兒看見的人是不是你?」

短暫的沉默……

「是……」

上官花逐大驚,雙手在袖內微微顫抖,他承認了?這麼容易承認?為什麼要承認?那分明是她胡說的!

永嘉帝看著他,眸子暗流涌動,「刺殺是你乾的?」

依然是短暫的沉默,而後便是他的一聲「是」……

上官花逐已然十分震驚,甚至有那麼一瞬混亂,難道刺殺真是他乾的?

而永嘉帝終於龍顏震怒,一掌拍在桌上,「為何?!」

祖雲卿再一次陷入緘默,且無論永嘉帝如何問,都不再回答了……

「卓僥!用刑!」一聲令下。

燒紅的炭火內,烙鐵也已燙得緋紅……

卓僥舉起其中一隻,朝祖雲卿走去。

永嘉帝卻忽道,「慢。」

一股寒意莫名自腳底升起,即便卓僥舉著那隻紅得幾近透明的烙鐵就在身側,也無法除去。

永嘉帝的聲音,卻讓人愈加寒冷,「逐兒,那日要殺你的人就在這裡,朕給你個機會報仇。卓僥,把烙鐵交給逐兒!」

「……」她呆若木雞。

卓僥已然將烙鐵伸到了她面前,凝視著通紅的鐵皮,她仿似能感覺這烙鐵燙在自己皮膚上發出的滋滋聲。

她強笑,全身發抖,「皇上……這……」

「逐兒,拿起來!」永嘉帝的聲音穿透一切,直擊在她心頭。

烙鐵熱烘烘的在她面前,她有些眩暈,好容易站穩,握住了烙鐵,手,始終在發抖。

她知道,她不能退卻,永嘉帝在看著她。

為了讓自己不至於抖得那麼厲害,她雙手握住了,可是卻依然在抖,而且抖得愈加厲害。

再次返身,一步一步,朝被綁縛之人走去。

眼前已無其它,只有一片通紅,烙鐵燒出來的通紅,所有的一切,愛,恨,情,仇,都將在這通紅里化作灰燼了吧……

她來到他面前。

眼前亦沒有他的臉,只有透明的鐵紅里,襤褸的衣襟,縱橫的鞭痕……

她閉上眼,渾渾噩噩,只聽見「嗤拉」一聲響起……

而後,便聞到皮肉焦糊的氣味……

那氣味如此噁心,鑽入她鼻子,一直鑽入她身體里,在她身體里翻騰、融合,突然之間,所有的不適,盡數湧上喉嚨……

她實在無法忍受,將烙鐵一扔,捂住嘴拔腿就往外跑。

「逐兒!」永嘉帝叫住了她。

她不敢再走,又忍耐不住,只能不轉身,一陣翻江倒海的嘔吐,將晚膳所用之物盡數吐了出來。

永嘉帝卻已離座,走至她身邊。

她惶恐不已,立時跪下,「皇上,逐兒該死。」

她這進宮,如履薄冰,永嘉帝雖然表面對她疼愛,實則難以捉摸,她不知道,此般冒犯是否會讓盛怒中的永嘉帝遷怒自己。

「逐兒……」永嘉帝嘆息,又似帶了笑意,「朕忘了,你還是個孩子呢!」

說完,竟拿他龍袍的袖子給她擦嘴上的嘔吐物。

那一瞬,她當真有些獃滯了,這是皇上?九五之尊的皇上,她的確不是在夢裡?

「好了好了,先回去吧,下回再來審!

別把朕的逐兒給嚇壞嘍!」那語氣,仿似她是他掌中珍寶。

「卓僥!」永嘉帝高聲道,「擺駕御書房!」

語畢,攜了上官花逐的手,「逐兒也隨朕去御書房吧,今夜不必回未央宮了。」

她驚慌失措的,連回話都給忘了……

那皮肉焦糊的氣味還不曾散去,上官花逐緊緊拽著永嘉帝的手指,只有拽緊了,她才有力氣走出這烏煙瘴氣之地,她才能挺直了脖頸,堅持不回頭看……

她永遠,也不要看見身後那一幕……

終於離開了天牢,突如其來的夏夜新鮮的氣息讓她渾身一松,緊接著雙腿也跟著一軟,整個人往下墜去……

「逐兒?」永嘉帝見了,搖頭而笑,「到底膽小!也罷,上轎吧!」

他俯身,將她抱了起來,一直抱進轎子里,自己也乘了。

於是起轎,回了御書房。

天牢里,牢卒將祖雲卿放下,兩人扶著他進了牢籠,並鎖上了門。

祖雲卿蜷在稻草堆里,頭髮蓬亂,一雙眼睛卻依然黑漆漆的,自亂髮間望出來,眸色始終一片平靜。

牢籠外,上官花逐扔掉的烙鐵依然還在地上,通紅的顏色已然冷卻褪去,皮肉灼燒的痛楚卻始終如此清晰。

她在他胸膛燙下了一塊永久的疤痕,正好在心口的地方,從皮肉一直爛進骨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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