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三章 茶煙涼 相顧斷腸因難忘 草色映殘光(17)
御書房。
她不知道宮女是如何將她一身焦臭味洗去送至永嘉帝面前的。
自天牢出來,她便一路覺得自己被血腥、焦糊和濕臭味所包圍,永嘉帝問她什麼,她亦只說「臭,臭」…候…
是以,一入御書房,永嘉帝便讓宮女帶她去沐浴磐。
泡在水裡,她依然恍惚,周圍仿似仍充滿了皮肉燒焦的臭味,「滋滋」的聲音不斷……
即便此刻,她坐在永嘉帝幾前,她也沒有清醒過來。
直至永嘉帝來到她身後,以手輕托住她披散的長發,她才猛然一驚,清醒。
「皇上,逐兒告罪。」她深感自己今晚失禮太多。
那一隻烙鐵……
全是因為那一隻烙鐵……
她不是沒有和他有過衝突,她親手用劍刺傷過他,她今日還利用蹴鞠使他傷口複發,可是不知為何,這隻烙鐵,會讓她如此失魂落魄……
只是因為這烙鐵嗎……
「何罪之有?」永嘉帝笑著反問,「非但無罪,反而有功!」
她陷入了沉默。
「逐兒,你還小,可是你遲早要面臨這一天的。在這宮裡,每個人每往上走一寸,就要踏著別人的肩膀,將別人踩下去寸。無論朋友,還是敵人,更何況,他是你的敵人。」
她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永嘉帝,不明白,他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
「逐兒,你今兒蹴鞠一下午,累了,早點就寢吧。」永嘉帝道。
她盯著御書房的燭火,跳動的火焰將她瞳仁映得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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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
她知道這是夢。
她已經連續幾日被這夢所糾纏。
夢裡她依然在天牢,天牢里又濕又冷,她舉著烙鐵,通紅通紅的烙鐵,可依然感到寒氣刺骨。
眼前突然出現他的模樣,面若白玉,笑容和煦,牽著蔻兒在柳絮紛飛的里朝她走來,喚她的名字,「逐兒……逐兒……」
可是,她卻揮舞著通紅的烙鐵,朝著他的臉印下去。
「滋滋」聲和他的慘叫聲同時響起,他捂著臉在地上打滾,月白色衣服上全是血,他大聲地喊著她的名字,「逐兒--逐兒--」
喊聲凄厲,猶若鬼靈……
她在夢裡大哭起來,向他奔過去,可怎麼也邁不動腳步了,只能跟他一起喊,一起哭,「雲哥哥--雲哥哥--雲哥哥--」
雲哥哥消失了,只有天牢,陰冷潮濕的天牢,臭味和寒冷,將她重重包圍,她在裡面沖不破,找不到出路,只能大聲哭喊,「雲哥哥--冷--雲哥哥--好冷……」
「小姐!小姐!」有人在喚她,她聽得出來,是長安的聲音,她知道,只有長安永遠不會離開她。
「長安--長安--」她嗚咽著,想要抓住什麼,終於入手一片溫暖,她不舍地把這溫暖藏入懷裡,她怕冷,天牢太濕太冷……
「小姐!小姐醒醒!」長安的聲音一直在叫她。
她恍惚醒來,燭光里,看見長安清瘦的下巴,而她,捧著長安的手。
難怪如此溫暖……
在她記憶里,長安的手始終很暖和……
「長安,好冷……」她喃喃低語,依然感覺到夢裡的陰冷,哽咽,「很可怕,長安……」
長安給她把被子壓實,「小姐,被子蹬掉了,當然冷,雖然夏天了,夜間還是涼的。」
她搖頭啜泣,不是因為被子,根本不是,她剛才喊雲哥哥了……她竟然在夢裡還在叫雲哥哥……
她記得,在御書房那晚,做的便是同樣的夢,她喊的也是雲哥哥,只是,不知道喊出聲來沒有……
「長安,你聽見我講夢話了嗎?」她問。
長安略略一頓,如實回答,「聽見了,在叫一個人……」
「…
…」那永嘉帝也會聽見嗎?聽見了會什麼也不說?還有,為什麼總是要做這樣的夢?她恨這個夢!「長安,怎樣才能不做這個夢?我不想再夢了,我怕……」
她怕那樣的陰冷潮濕,怕那隻烙鐵……
長安隔著被子輕輕地拍她的背和肩膀,「小姐,不怕。人總要長大的,長大的過程總要經歷一些討厭的事情。小姐並不是怕冷,也不是怕其它,是因為,小姐第一次算計一個人,第一次用殘酷的刑罰親手懲罰一個人,所以從前那個善良單純的小姐到夢裡來了,來和現在的小姐爭論,可是小姐並沒有做錯,在這樣的宮廷里,如果小姐不保護好自己就會被人傷害。」
她從沒有瞞著長安什麼,在天牢里發生的一切她後來都告訴了他,所以,他一言就能道破她癥結所在,的確,她不能接受的,或許只是一個變化了的自己,她所害怕的,也只是自己而已……
「長安,你有過第一次做什麼事情而害怕嗎?」她問。
「有。」長安點頭,「第一次殺人,血濺了我滿身,那人死不瞑目,一雙眼睛瞪著我,瞪得老大,為此,我連續做了一個月噩夢……」
他目光放遠,好似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後來呢?」其實,在她十五歲以前,她一直以為,長安作為護衛,及時陪她玩耍,給她摘花,為她捕蝶,給她牽馬,幫她抓小鳥的玩伴兒,後來,她才知道,護衛,是會殺人的……
「後來,就淡忘了。」他淡淡地說,「無論做什麼,都有第一次,而後第二次,第三次……無數次,最後,就麻木了……」
她在被子里歪著頭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被你如此一說,好像我沒那麼害怕了……」
長安一笑,「小姐一直都很勇敢。」
她不介意長安這般如兄長一般誇她,相反,她很喜歡,就像家人一樣。
「長安,唱支歌兒吧……」她說。
「這個……長安不會唱歌……」讓他拿劍可以,唱歌?可真是為難他了……
「長安……唱嘛……」她不依不饒的,「就唱我小時候母親常給我唱的那個……」
長安看著她,心中某處一疼,在這宮裡,她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露出小女孩的一面,心頭,便如凝了一顆珍珠一般,不敢輕易碰觸,唯恐一碰,這珍珠就掉了,就碎了……
「好,長安唱,可唱不好,小姐不要笑。」他輕了輕嗓子,未央宮寢殿里,便響起了低低的歌聲。
上官花逐在歌聲里漸漸閉上眼,漸漸的,仿似回到童年的時光,侯府花園裡百花繁盛,蝶舞蜂鳴,她坐在鞦韆架上,長安和碧曼把她推得高高的,母親遠遠看了擔心,讓他們小心著點,別摔下來了……
微笑,自唇邊漫開。
她嘟噥了一聲,「長安,待會兒別走……你走了我怕……」
長安的歌聲一滯,呆住。
「小姐,長安不走,長安在這裡。」那夜,他在她榻前守了一宿……
這一宿,上官花逐終於睡得踏實,翌日醒來時,第一眼,再見長安清俊的下巴,心中甚安。
「長安。」她輕喚他。
「長安在。」他習武之人,一/夜之後,精神並不受影響。
「如何是好……」她嘆息,「我既希望你夜夜守於我榻前,又心疼你不得安眠。」
長安俯首,「謝小姐關心,長安不累。」
「無需如此,在我心裡,你是我兄長,無需大禮。快起來,我得請安去。」她起身,紗衣微亂,長發慵懶。
長安忙喚碧曼,為她梳洗。
儘管他在躲,可她仍然看見,他的眼圈已經泛了紅,不禁笑嘆,「長安,我也無需你夜夜守著,只一件你得答應我。」
「小姐請吩咐。」他忙道。
「夜夜給我唱首歌兒就行,你唱歌可真好聽。」她笑道。
長安的臉紅了,「小姐,長安遵命。」
碧曼領著宮女端水進來,打扮妥當之後,她便去太后處請安了。
雖然太后對她那日參與蹴鞠之事甚為不喜,但這幾日也沒刁難她,每次請安皆輕輕鬆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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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至少表面看起來比娘親所告知的要平靜,又或者,是因為她還沒有身孕,一旦有龍子,那便不一樣了吧,不過……
想到這裡,她苦笑一聲,輕輕摸了摸自己小腹,同時想起了那個罪魁禍首,還在天牢里的人……
此人身影剛自心底冒出一個頭,她便狠狠將之壓了下去。
再不想起此人,至少,在她心中這坎還沒過去的時候,定不再想起……
然而,她不再想起,並不表示無人來主動挑起。
午後,未央宮迎來了一位稀客--靖安王妃楊文淑。
碧曼把此人報上來時,她首先便是拒絕了,「就說我在午睡。」
祖雲卿入天牢,她不是被關在萃茗閣嗎?放出來了?此番來找她是為何?想見靖安王?
她不免冷哼。
楊文淑父親乃當朝丞相,在朝中有些勢力,在永嘉帝面前也有些面子,若要保女兒出來順帶打聽打聽自個王爺女婿的消息,原也不難……
碧曼出去一忽兒之後又回來了,「小姐,王妃說她在外等您醒來。」
「……」楊文淑還真是執著。蹴鞠場那一幕在她眼前重現,祖雲卿鮮血湧出的瞬間,她竟不顧禮儀不顧一切衝上前去,也真是伉儷情深……
她笑了笑,側卧,「那就讓她等唄……」
她歪在睡榻之上,輕合了眼,知棋拿把扇子,一下一下地,給她打著扇。
原是當真想睡會兒,這幾日始終睡不安穩,難得今日經長安開解以後心境稍稍平和,欲好好午休,養足精神,卻不曾想,這外面有個人,始終無法踏實。
「即便兵臨城下,亦當笑然飲茶。」某個遙遠的聲音響起。
她坐起了身。
「知棋,可會下棋?」她問。
「回主子,不會。」
她輕笑,「你不是叫知棋嗎?怎可以不會下棋?」
知棋頓覺拘束,「回主子,名是主子給的。」
「不會也無妨,我教你好了,來。」她令知棋把棋找來,果真從入門開始教她。
人在心境浮躁之時,若找些消磨耐心的事來做,倒是自律的一種好方法。
不厭其煩地教了知棋一遍又一遍,無論知棋學到了多少,這時間,倒是一點一滴地打發過去了。
差不多時,她棄了棋,叫碧曼洗手。
於是,碧曼再一次地來告訴她,靖安王妃還在等。
她知道。
凈了手,款款外出,只見靖安王妃依然穿著那襲紅衫,見了她,倒也很知趣地行禮,儘管她什麼封號也沒有,只這稱呼還是有些奇怪。
「上官小姐。」楊文淑極是服低。
「靖安王妃!」她上前,將人扶起,「使不得,花逐當不起此等大禮。」
楊文淑執著地拜下去,「上官小姐,文淑唐突失禮,上官小姐大人大量。」
上官花逐終於把她扶起,請她坐下,「靖安王妃不是在萃茗閣嗎?如此大熱的天來我這,不知有何賜教?」
楊文淑忙道,「文淑不敢,不瞞上官小姐,文淑有事相求。」
「哦?」她略驚訝,「靖安王妃,不是花逐小氣,而是,靖安王妃乃皇上親弟王妃,令尊乃當朝丞相,花逐何許人也,怎會輪到花逐來幫忙?王妃說笑了。」
靖安王妃只差跪在她面前,「上官小姐,若不嫌棄文淑高攀,你我也算手帕交,若是從前,姐妹間早已經說起掏心窩子的話了,如今因了這身份,有了顧忌,可文淑如今實在無法可想,也知能來求上官小姐,求上官小姐看在多年世交的份上,幫文淑一把。」
「那……究竟是何事呢?」碧曼將茶奉了上來,她親自給靖安王妃端至手上。
楊文淑雙手惶恐接過,「謝上官小姐。蹴鞠那日所發生之事,想必上官小姐也清楚,我等女流之輩,對朝上之事一竅不通,不敢妄加論斷,一切待皇上明察秋毫,只不過,文淑想見王爺一面,望上官小姐成全。」
上官花逐聽了,輕呵一聲,「靖安王妃,花
逐佩服王妃實話實說,可花逐也實話告訴王妃,這事兒不是一個女流之輩該做的,靖安王妃也說了,我等女流,對朝上之事一竅不通,王妃該去求皇上才是,或者,令尊跟皇上求情呢!。」
那個地方,自那夜起,她再沒去過……
楊文淑竟再次跪下,「上官小姐,文淑自知沒有資格求小姐幫忙,可文淑實在別無他路,文淑大膽一句,如今,舉世知小姐乃皇上寵愛之人,若小姐肯幫忙求情,那是再好不過,若小姐求不來的情,那隻怕,也無人能求來了……」
她輕抿了一口茶,今年的新龍井。
某句話自記憶深處漂浮出來:今年的龍井,要不要試試?
呵……
恨意,還是那麼強烈地吞噬著她的心……
臉上卻漸漸浮起微笑,茶碗放下,「靖安王妃,今年的新龍井,要不要試試?」
楊文淑的茶,還不曾嘗過一口,她的心思,又豈在茶上。
上官花逐忽出此言,讓她以為,這是在端茶送客,她既存了心來求,便不會輕易放棄,一個下午都賴了,不在乎多賴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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