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順手牽羊(上)
「土匪」,當人們聽到這個使人浮想連翩的名詞時,很少有人會無動於衷。這是一群在貧困飢餓壓迫下謀取生路而暴起狼群,他們殘酷的掠奪燒殺著比他們富裕的群體,情不得已便龜縮在山堂里,這裡被那些文人墨士稱為野蠻掠奪者的巢穴,偶爾也會憐憫那些比自己更加破落的群體,便出手加以施捨。而國民黨新軍閥的統治,各派軍閥集團之間的頻繁的混戰,又為土匪的孳生提供了最好的溫床。從1912年白朗的叛亂到20年代崛起的兵匪,30年代有些省份幾乎已經土匪化,他們所過之處,燒殺搶掠,良田更加荒蕪,城市化為灰燼,使土匪這一行業做的風聲水起達到前所未有的境界。
河南,尤其是其南部和西諸縣,是土匪王國。其中魯山、寶豐二縣,包括石龍區境區淺山區尤甚,人們習慣上把這些民變武裝稱為蹚將。在魯山縣和寶豐縣,除了務農,主要的副業是挖煤和挖溝,而這些招募來挖煤和挖溝年輕男子被稱為蹚匠。當常年乾旱或者自然災害嚴重的情況下,這種最後的選擇也成為泡影,一個家庭的唯一出路就是乞討或參加土匪活動,於是成隊的蹚匠變為匪幫.
蹚將一詞中蹚的原意是在較淺的水中行走,如蹚水過河。引深意思是到社會上混人物,也叫作蹚。混得好就算蹚的開,混得不好就叫蹚不開。將者,將領之謂也,蹚而為將,不見得是貶義。蹚將是民變武裝大大小小頭目們的自稱,老百姓就把民變武裝的所有成員統稱為蹚將。因此,蹚將與歷史上出現過的綠林、響馬、刀客、梁山好漢是同樣性質的稱號。有人說他們不願為五斗米折腰,也有人說他們認為到處流浪是最為快樂,至於最終緣由,外人不得而知。
時至初秋,太陽依舊像灶火台上黑黝黝的凹子熏的人好生難受,偶爾從山頭光滑的石面上反射出的陽光給著個地方曾添了一息神秘的色彩,枝頭上稀拉拉的樹葉子懶懶的蜷縮著身軀,一動不動的打著盹,路面塵土堆積,有兩三寸之厚,一腳踩下去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響,給這個寧靜的山野增添了一絲生機。
通往魯山縣境內的揚長小道上出現一稈子人,人數不太多,有一二十人左右,這是一群年輕人,年歲大約在二十五歲至三十五歲中間,為首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滿面的浮塵被汗水勾勒出一張生動的臉旁,他額頭上纏著髒兮兮的頭巾,一層一層緊緊的纏在額頭上,顯的十分厚實。平頭短法,身穿土布麻衣,腳上穿著一雙黑面棉布鞋。渾身衣著跟他頭上那條頭飾一比,顯的甚是寒酸,見過世面的人一眼就可以認出那條頭巾竟然是上好的綢緞。他肩膀上斜挎著一排密密麻麻的子彈,在陽光里霍霍生輝,腰間緊勒著一條皮帶,皮帶里斜插雙槍,顯的好不威風。身後那稈人跟他的裝飾大同小異,他們更多是抗著步槍,肩膀上搭個背袋,胸前背後鼓鼓囊囊兩團,不知道裝些什麼稀罕東西。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委靡不振的行走在揚長小道上,冷眼一看,還以為是一群逃荒的難民。
「駕桿的,咱都走了老半天了,你看這日頭都到頭頂了,咱們是不是歇會,叫大夥啃口乾糧,喝口水,等涼快了咱們在上路?」這時候從後面屁顛屁顛的跑上來一個中年漢子,一邊說一邊眯縫著眼睛掃了眼火辣辣的太陽。語氣里並沒有尊重的成分,顯然他跟這個帶隊的是老熟人了。
「中。」帶隊的年輕小夥子乾淨利索的應了一聲。
「還有,叫犢子把風,讓大夥釘子上膛,萬一有個風吹草動,也不會弄的手忙腳亂。」尾巴對著柳叔的背影加了一句。
那個中年漢子回頭耀武揚威的吆喝一聲,顯然大駕桿的能聽他的建議,而且還給他這個臉,那是多麼值得炫耀的一見事情。霎時間一群人消失的乾乾靜靜,一個個躲在斑駁的樹陰里啃著手中的高粱餅,有的乾脆就地躺下打起盹,長途的跋涉使這群疲憊的人們連扯淡的興趣消然以盡。
「駕桿的,喝口水,解解渴。這是俺前一陣子打的山泉,可甜了,你償償。」那個中年漢子雙手捧著一個水壺笑兮兮的蹭了過來。
「柳叔,按輩分我還的叫你聲叔呢,咱們這二十老號人都是鄉里鄉親的,這個時候都北歸了,你也跟著他們叫我尾(yi)巴吧,就你一個人老是這麼叫我駕桿的,我心理咋聽咋不舒服。」自稱尾巴的小夥子接過水壺「咚咚」的喝了幾口,用袖子一抹嘴巴,然後溫言勸道。
其實柳叔這樣稱呼尾巴並沒有什麼不妥,這個年代的土匪團伙有三種基本類型:單純的匪幫,往往呈季節性,介於半匪半農,活動範圍小;綜合的匪幫,人數規模略大,持續時間較長,活動範圍稍廣;匪軍,有成千上萬人的規模,屬於職業土匪,往往控制一個相當大的地區,在一定的條件下可能釀成大規模叛亂,他們所過之處,狼煙四起,農田一片狼籍,城池變為廢墟,那才是土匪的登峰造極。他們這一稈子人,充其量不過是單純的匪幫,這種匪幫常不超過二十人,一般結夥在一個有吸引力的首領周圍,這就意味著這個首領要通過同甘共苦博得普通土匪的尊重。他們每當農忙的時候便返回家鄉,深掩武器,收拾那一畝三分薄田,到來年青黃不接的時候,為了給家人或者孩子留些口糧,便重返匪幫。這裡的蹚將結成的武裝組織叫「杆子」,「杆子」的組成是小桿入大桿,大股收小股,像滾雪球一樣滾出來的。大大小小「杆子」的首領都叫「駕桿的」,不過小桿一旦入伙大桿,小桿的首領就不能再以「駕桿的」自居了,大桿的一把手叫「大駕桿的」,副手叫「二駕桿的」,簡稱「大駕」、「二駕」。
柳叔聽尾巴這麼一說,他看這這個眨眼間就躥過他半頭高的男孩,嘴巴撅了半天楞是沒有叫出尾巴這個詞。在柳叔的記憶里,尾巴還是十年前那個文弱的孩子,那時候由於他爹是一個不大不小地主,村民們都存著敬畏之心。尾巴很少跟同齡的小孩鬧著個玩,偶爾出來玩,也沒有人願意跟他玩,他只是跟在一群小孩子的身後,看著他們盪鞦韆,或者去爛泥里摸泥鰍,村子里的小孩都瞧不起他,於是給他起了個歪號--尾巴,能叫出他大名應該沒幾個。他大多數一個人呆在屋子裡讀些或著寫些他們從來不認識也不知道東西,不想眨眼間他已經長大,還慢慢當上駕桿的,柳叔的腦袋有些轉不過彎。尾巴遞過水壺,拍拍柳叔的肩膀,悵然說道:「叔,你在給俺唱唱那兩句歌謠。」
柳叔一聽,裂開嘴巴,露出滿嘴的黃牙,宛如一個小孩呵呵的樂了起來,清清嗓子,頓時渾厚的嗓音回蕩在山谷里:「老白狼,白狼老,搶富濟貧,替天行道,人人都說白狼好,兩年以來貧富都勻了。」
白朗是二十年代的一個傳奇,深受人民的愛戴,儘管他的結局蕭索而凄涼,但是走上他們這條路的人,本來就是一條不歸路。尾巴是從小聽著白朗故事長大,他讀過一些書,又是一個男兒身,他也想做一個英雄,但是不是白朗那樣的英雄,也許他想做的那個英雄就如書中所言,一行眼淚為蒼生,一行眼淚為美人。
天氣炎熱,在加上多日勞累,年輕強壯如尾巴也靠著樹榦腦袋耷拉在胸前打起盹,那模樣好像斗敗的公雞。驀然,空氣中隱隱約約穿來一聲呼喊,儘管聲音不大,在眾土匪耳朵里無疑是一聲晴天炸雷,尾巴機靈靈打了個寒顫,還沒有坐直了身軀,右手已經搭上腰間的槍柄。像他們這種人,常年掙扎在生死邊緣,為了胡口,丟掉自己性命的人不在少數,僥倖活著的人也是過了今天沒了明天,他們想徹底的睡個安生覺,那無疑是痴人說夢話。他們這種人睡覺,即便是把呼嚕聲打的震天響,但是他們永遠處於似睡非睡的狀態。別看平日里,他們這夥人耀武揚威,挺爺們的,但是他們的狼狽沒有看見過,也沒有人知道。
眾土匪一掃剛才的萎靡不振,一個個精神抖擻,空氣中頓時湧現出一股不安分的氣息,二十來雙眼睛盯著那個從山坡上連滾帶爬跑下的犢子,犢子跑到尾巴面前緊張的說道:「駕桿的,那邊來了一伙人,有十來號,扛著大包小包的,看樣子像是過路的。」
他剛說完,從尾巴的身後躥出一人,「啪」的一聲對著他的腦袋就是一巴掌,厲聲罵道:「我日恁奶奶的,又不是官條子,你瞎喊個球,把老子的膽都嚇開花了,在瞎叫,老子一槍蹦了你。」
「麻子。。。。!」尾巴沉聲喝道,叫麻子的漢子瞪了犢子一眼,很不情願的退了下去。
犢子摸著自己火辣辣的後腦勺,淚水順著腮幫子嘩啦啦的流了下來,犢子今年十八歲,今年才跟著這桿人下水,現在還是個甩手的,做蹚將沒有自己的槍,跟宮裡的太監一樣,那是一種恥辱,往往被人瞧不起,犢子現在最大的願望是有一桿自己的槍。眾人看著眼淚汪汪的犢子誰也沒吱聲,這種打罵他們司空見慣,沒有人會在意。柳叔似乎看不過去了,拉過犢子輕聲問道:「疼嗎?等了了眼前的事,叔給你出氣。」犢子使勁的點了點頭。
柳叔回頭罵道:「王麻子,你就是個孬種,你欺負一個孩子算啥本事,這個茬我放在心裡了。」
等他們羅嗦完了,尾巴正好從山坡上跑下來,眾人大眼瞪小眼盯著尾巴,卻見尾巴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伸了個懶腰,拍了拍了屁股上的塵土,抬眼掃了下這二十來雙略帶迷茫的眼睛,心滿意足的說道:「有油水!」然後一揮手,大家都在一起多年了,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紛紛找合適的地方隱藏起來。
等那稈子人走進埋伏圈裡,尾巴一聲令下,「嘩啦」一聲把那十幾號過路客給包圍在中間,尾巴這才不急不忙的從陰影里走從來,抱著膀子看起熱鬧。
這十來號人大都不是本地人,在城裡就老聽人提起這裡蹚匠泛濫成災,只城牆的上大大小小的告示,就叫人望而生威,所以呢,他們就在城裡湊起一隊人,又聽說走官道不安全,經過當地人的提議才走這條山路。一路走來,他們拚命地向前趕路,誰都不敢多耽誤一分時間,每當從那蒼涼空曠的天空傳來散亂的槍聲,有時候會加雜著震耳的吼呼聲,有些經驗的人都知道,那又是一群不知名的蹚將又在撕哪個圍子,那活像一聲聲催命的鼓點,叫人心驚膽顫。偶爾也會在路邊看到一具還淌著鮮血的屍體,微凸的眼珠直楞楞的看著天空,彷彿在警示這什麼,他們都知道他們所走的是一種陰慘的人間地獄。也活該他們倒霉,偏偏就遇上這伙急著往家趕的土匪,這群土匪就好不留情的來了個順手牽羊,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都給俺蹲那,哪個敢不老實,小心老子蹦了你。」王麻子一腳高一腳底的走來走去,邊走邊嚷嚷,同時槍栓也嘩啦響成一片。
不管這群人心裡幻想過多少種殘忍的遭遇,都被王麻子這一聲吆喝給鎮住了,一個個腿肚子打著顫,茫然失措地聽從著土匪的命令。
「犢子,問下有沒有道上混的!」尾巴不急不躁的說道。犢子一聽,臉上樂開了花,以前每次見他們盤問別人的時候,他就覺得那時候他們特別神氣,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輪到自己了,頓時把剛才那一巴掌的憤恨拋到九宵雲外。
犢子邁步子走到尾巴面前,雙手插著腰,用他瓮聲瓮氣的嗓音老氣橫秋的問道:「你們從那裡?」
蹲在地上的十來號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所以,在他們的印象里,大約土匪都是像書中描寫的那般,從樹林里猛然躥出一群強盜,喝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膽敢說不字,上前揪腦袋,死在荒郊外,管宰不管埋,送上望鄉台,永遠回不來!」眾人不知道怎麼回答,誰也不敢搭這個話茬。
「我從上海來。」
犢子泄氣掃視著人群,就在這時一個靈動的嗓音傳來,那種口音他從來沒有聽過,這聲音好像……,犢子挖空心思也找不出個象樣的詞來形容,他突然想起前年冬天的那個夜晚,半夜裡他被夢驚醒,其實他知道他是被飢餓驚醒,那次他兩天都沒吃上一口東西,那晚他摸黑翻便了村子里每一個地窖,最後在一個地窖里發現半截紅薯,他蹲在地窖里愉快的啃著那半截微微發苦的紅薯,「咯吱、咯吱」脆嚼聲頓時在寂靜的黑夜蕩漾開去,這是他有生之年聽過最好聽的聲音,那一刻犢子分明聽到了幸福的聲音。這個詞是他偶爾從尾巴的口中聽到,儘管他不明白幸福是什麼東西,但他心裡隱隱約約的覺得那東西是每個人都想擁有的。
犢子順過目光,見人群里俏生生的立著一位姑娘,二十歲出頭的模樣,上身穿著藍色的小卦,得體的套在玲瓏的身體上,裸露的手臂在陽光里盈盈如玉。下身穿著黑色的裙子,一直順到膝蓋下面。腳上蹬著一雙小洋靴,微微泛黃的襪子在裙擺里延伸。她的雙手玩弄著衣擺,似乎是有些緊張。
「你要去那裡?」
犢子艱難的咽了口吐沫,有些口吃的問道。不光犢子,眾鏜將也是一陣鄂然,他們不是沒見過比眼前這位姑娘穿的更花哨的女人,只是那些女人不是闊太太、小妾,就是呆在縣城窯子里買弄風騷的姑娘。犢子還見過那些女人若隱若現腋毛,有一段時間他頗以這件是自豪。
「我要回上海去。」
「你身上帶著什麼?」
「皮箱。」
聽了這句話,眾蹚將哄然大笑,笑的甚是開心,不知道他們在笑這姑娘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還是笑她天真。姑娘被一群漢子這一笑,白皙的臉頰頓時一片緋紅,晃如三月里,枝頭怒放的挑花。她淺握著雙手,微微底下頭,在也不敢看這一群粗俗的男人。
「你,過來。」等眾人笑罷,一直沉沒的尾巴終於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