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歸途
二十八、歸途
這又是夢。
青龍睜了睜眼,四周一片漆黑,但又有濃厚的霧氣在眼前縈繞,瞧不遠,看不清。
他如同沉於無邊弱水、千里流沙,在一片黑暗中不住地下陷。
過了好久,似乎觸到了地面,手腳似乎有了力氣,他慢慢爬起四顧,是一件光線黑暗的小屋,他抬手低頭去看,細小腕上的鈴鐺在輕輕作響,這夢又來了。
「弟弟,你先去找爹娘吧。」哥哥提著刀慢慢走來,口中喃喃,「到了爹娘身邊,就不會冷,不會餓,也不會覺得痛了……」
他驚慌、傷心、害怕,想起那些腐肉枯骨和蛆蟲,他不要變成那樣,他大聲哭叫:「爹娘身邊那麼好,你為什麼不去!為什麼你自己不去!!」
「你先去,我很快就下來陪你……」
「為什麼不是你先去……」
然後爭執廝打,兩人都拼紅了眼,鈴鐺在不停地響。哥哥身量比他高,力氣卻未必比他大,心不如他狠,殺人的技巧也比不上他。他嘶吼、奪刀,劈手刺下,像之前那些個日夜一樣,只是眼前的人,換成了哥哥。
他想起不知在哪裡聽到的一句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血從刀口裡噴濺湧出,轉眼淹沒了整間小屋,他在血池中掙扎,血水不停地灌入口鼻,身子在不斷下沉,他伸手盲目地抓著,卻什麼都沒有抓到。正絕望中,忽有一隻手伸出,將他的手握住,從血池裡提了上來。
將醒未醒之間,青龍苦笑,原來,自己終究還是怕死的。
慢慢睜開眼,葉信焦慮緊張的臉就在面前,青龍一愣,低聲問:「我睡了多久?」嗓子有些干痛,聲音略帶嘶啞。
葉信歡喜地笑:「三天兩夜。」他緊抓著自己的手,大概夢裡拉自己出血池的就是面前這人。
「這是哪裡?」青龍閉了閉眼,環顧四周,這間房很陌生。
「你在謝府。」
微微皺眉,青龍看著他倦倦地笑:「我殺了謝雲霞的師傅。」
葉信輕嘆:「謝雲霞已經去揚州了。」
「叫朱雀玄武來。」青龍強撐著坐起,「我回錦衣衛衙門。」
葉信忙把他按回床上:「你這是做什麼?你救了謝府上下,讓他們謝謝你不好嗎?」
青龍悶哼一聲,額頭頓時冒出冷汗,許是剛才牽動了傷處。葉信慌得連聲道歉,瞧見他倔強的眼,忍不住嘆氣:「我知道你這臭脾氣,你要回那冷冰冰的衙門我也攔不住,不過動身之前,給我個面子,把這碗葯喝了。」
將青龍扶起喝了葯,再扶他躺下,葉信看著他全無血色的臉,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青龍輕輕咳了咳,低聲問:「玄武怎麼樣?」
「他還好,只是皮外傷,養個幾天就會活蹦亂跳了。倒是挂念你,前幾天都是他和朱雀守著,剛剛撐不住,我讓他去睡了。」
「你那裡呢?」
葉信一笑:「好得很啊,賈督公對我很滿意,謝家的事我會掰圓了告訴他。不過賈雨亭就不太走運,他置賈精忠命令於不顧,又損兵折將,回去恐怕沒什麼好果子吃。」
青龍還要再問,忽覺一陣困意襲來,且來勢兇猛,來得古怪,他看著葉信愕然:「你、在葯里下了什麼?」
「七日醉。」葉信笑得像個狐狸,「我拗不過你,只好讓你睡上一覺了。」
青龍苦笑:「你還真的下迷湯……」話未說完,終撐不住沉沉睡去。
葉信幫他把被子蓋好,施施然踱出房門,心裡大笑特笑。往日接連吃癟,今天終於扳回一局,怎不叫他心情大好。然而笑完之後,想起那虯結肌肉上的青色龍紋,陳年舊傷,卻不免一陣心酸。
幾個時辰之後,玄武匆匆走來,對葉信微一點頭,徑直走到青龍床前查探,把脈、以手試額之後,長出一口氣,似是放下心來。來到門前向葉信行禮:「適才多謝葉大人代為照看,玄武感激不盡。」
「這幾天不眠不休地看著,便是鐵人也扛不住。」葉信微笑,「你和朱雀兩個,倒還真是青龍的好兄弟。」
他眉頭一皺,想了想,還是把那包「七日醉」遞了過去:「你家大人剛才醒了,不過執意要走,但他的傷勢實在不宜過多移動。這葯安神養身,對他有些好處,你就每日在他葯里下一點吧。」
送走了葉信,玄武回到房中,慢慢走到床邊,俯身細看,昏睡中的青龍面色蒼白,額上有一層薄薄的虛汗,眉心微微皺著,似乎連睡夢中也有事無法釋懷。
他怔怔地看,前些日子心急如焚不曾留意,現在才發現,往日幾乎戰無不勝的強者,就這樣靜靜躺著沉沉昏睡,竟讓人覺得如嬰孩一般脆弱無依。
玄武呼吸漸漸急促,面色潮紅,他輕輕伸手,如同著魔一般,扣上了青龍的咽喉,一時只覺心頭狂跳,雙手抖震僵硬,竟然無法發力。
似乎在夢中感覺到傷口疼痛,從青龍嘴裡輕輕逸出一絲呻吟,卻又像是在嘆息,玄武猛地驚醒,忙將手收回,跌坐在床邊,頓感手腳酸軟,冷汗如雨。
京城外十里鋪樟樹下,有個歇腳的茶棚,往日客人不多,今天倒有一輛大車停在樹蔭下,四周兵馬戒備,看軍役服飾,是錦衣衛的緹騎。
朱雀已先一步率人馬入城準備,玄武擔心青龍身體,帶著小部分錦衣衛在城外稍事歇息。催著店家備好了茶水點心,玄武開了車門送入車內。
青龍背靠隱囊,半躺在車裡,手拿文書細看,傷勢未愈,他的臉色依舊蒼白。
玄武瞧見忍不住埋怨:「大人的傷還沒好,怎麼不多歇會兒?」
青龍頭也不抬:「人死了便能長眠不起,所以活著的時候,沒必要睡得太多。」
放下茶水點心,玄武輕輕一笑:「哥哥怪我在葯里下『七日醉』?」
青龍皺眉低頭看文書,對他不理不睬。
玄武眼睛一轉,軟言求道:「我也是怕哥哥傷勢惡化,所以才聽了葉大人的教唆,還請哥哥原諒則個。」
青龍瞥他一眼,輕嘆一聲,放下文書:「我有點渴了。」
玄武忙展顏將茶水點心送上。
一通茶水過後,青龍凈了手,繼續處理未決的文書,陪著坐了一陣,玄武咬了咬下唇,低頭輕聲問:「哥哥,如果日後我做了不可挽回的大錯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青龍良久不應,久到玄武以為他睡著了,抬眼卻見青龍正看著自己。
青龍看著他的眼低聲回答:「我會親手殺了你。」
車廂內頓時一片寂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外忽然吵鬧喧嘩起來,青龍微一皺眉,玄武馬上低頭道:「大人稍等,我出去看看。」
過一會兒,只聽玄武在車外稟報:「外面有輛婚車,馬受了驚,差點沖了大人的車駕,緹騎正要拿他們法辦。」
青龍淡淡說道:「人家大喜的日子,就不要為難他們了,放他們走吧。」
玄武領命而去,那婚車卻又沒有走,聽話語中大概忘了什麼東西,忙吵吵嚷嚷叫人趕回去拿。許是等得無聊了,便有人起鬨要新娘子唱歌來解悶,聽語言往來,似乎是江湖走鏢的人家。
那新娘子拗不過,就高聲唱了起來:「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為非作歹的享盡榮華,持齋行善的活活餓煞……」吐字咬牙切齒,歌聲裡帶著一股火氣。
剛唱到一半,便被人低聲喝止:「小花!你不要命了!也不看看這裡有什麼人,你唱這個!」
那叫「小花」的女孩冷哼一聲,張嘴又唱道:「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抬身價……」估計是適才緹騎拿人惹惱了她。
又有一個年輕男子出聲打斷:「小花姐,你別老唱這種曲子,唱個有哥哥妹妹的好不好?」
那「小花」聞言取笑道:「大塊頭,你要聽哥哥妹妹,只管回家,叫春桃兒給你唱去,唱上百八十遍,聽得你耳朵流油。」
取笑歸取笑,到底今天是她出閣的好日子,心情很快歡暢,在眾人恭維道賀下,脆生生喜滋滋地依言唱了起來:「傻俊角,我的哥。和塊黃泥捏咱兩個。捏一個你,捏一個我。捏得來一似活脫……」
看了一會兒,青龍只覺眼前的字漸漸模糊,輕嘆口氣,把手裡文書丟開,靠在隱囊上閉目養神。
「……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清亮歌聲中,微醺暖風裡,青龍在車內倦極睡去,這一覺,竟難得沒有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