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四)
牢房內靜悄悄的,葉信看著門口呆站一會兒,走到床邊坐下,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幾頁,只覺上面的字印得奇怪,再一細看,才發現自己竟拿倒了。
他扔下書抬頭去瞧,青龍閉目端坐桌旁,不動如山,只把右手放在那褐色長匣上,輕輕撫著盒面的紋理和金屬嵌花,微皺著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葉信挂念楊志和,又擔心於錚,只覺坐立難安,他起身在室內踱了幾步,靠在高窗下的牆邊側耳細聽,夜色沉沉,寂如止水,牆外一片安寧。
他轉頭,看著青龍一身黑衣軟甲,烏紗盔笠,墨色斗篷,只覺今夜之事未免蹊蹺,有些巧合難以辨明。很想開口詢問,卻有點落不下面子,又來回踱了幾圈,一時沒想明白,倒是發現蚊子越發地多了。
蚊子不認官職,不怕殺氣,無論是誰,只要有血,統統一視同仁。果然,青龍皺著眉頭睜開眼看了看,用手指了指葉信,示意他靠邊站。等葉信依照指示走到牆角,只見青龍解下斗篷,向四周極快地一揮,囚室里頃刻安靜下來。他面無表情地拿起斗篷抖了抖,落下一地蚊子,葉信頓時目瞪口呆。
見青龍若無其事把斗篷重新披上,葉信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青龍大人好俊的身手。」
青龍瞥他一眼,沒有答腔,看他似乎又要老僧入定,葉信忙上前問道:「於錚說這幾天錦衣衛司很忙,所以選在今晚來詔獄,為何還是被你們發現?」
青龍依然沒說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曲起手指,在長木盒上輕叩,和前幾日的健談簡直判若兩人,葉信不由好奇,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我明白了!」葉信看著青龍手邊木匣,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你今晚原本就是要到刑部死牢去的!周遭必已預先做好準備,所以才會輕易發現於錚行跡,便暗中隨他來此!」
思路一開,頓覺越想越透:「刑部前幾次鬧劫獄,也是你安排的!只為攪亂刑部的注意。」
青龍這才抬眼看他,微勾了勾嘴角:「原來大人不糊塗。」
「我是越來越糊塗了!」葉信皺眉,「按理說,到刑部死牢劫囚,雖說於錚熟門熟路,但畢竟比不上青龍大人精於此道,你為何還要逼於錚前去?」
「葉大人,知道太多,對你沒有好處。」青龍又閉上眼假寐。
葉信看他冷冷淡淡,不理不睬,心下不由著惱,咬牙恨恨道:「你便不說,我也猜得出,死牢里那人,必和刑部某人有所關聯,你先前也告誡過於錚,不想那人疑到錦衣衛頭上,自是避免打草驚蛇。」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你這麼防著,那人必定位重權高,不是刑部尚書,便是……」
「葉大人!」青龍終於睜眼,開口冷冷打斷,「你不妨擔心一下於錚,看他能不能在一個時辰內趕回吧。」
「這種狠話只好去誑小於。」葉信負手微笑,「你不會殺我!」
聽他如此自信斷定,青龍不由低聲失笑,笑聲清冷無情,只聽得葉信寒毛直豎。笑完之後,他重又閉上眼,任憑葉信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終不再理會了。
一個時辰很快就到,甬道里如期傳來匆忙的腳步聲,於錚怒氣沖沖當先而來,直衝進囚室,見葉信安然無恙,方才長出一口氣,轉身惡狠狠瞪著青龍。
「葉大人,於捕頭,請迴避。」青龍聞聲睜開雙眼,示意隨後跟來叫小鄒的校尉帶這二人暫時離開。
葉信不解:「你要審案,到大堂去便是,何必要佔我的地方!」
青龍虛一伸手,語調裡帶了不容違抗的森嚴肅然:「葉大人!請!」
葉信看他蕭殺眼神,不由抖了抖,拉著於錚皺眉轉身出門,卻並未走遠,隔壁的囚室便是空的。趁那小鄒在開牢門,葉信忙伸頭往甬道上瞟了一眼,不遠處白虎押著一名鐵塔般的漢子緩緩而來。那人頭上戴著黑布套,看不見面容,只見他雖身帶鐐銬,卻是龍行虎步,凜凜生威。
牢門緊鎖,就連門上的小窗亦都扣上,什麼聲音都傳不進。葉信正自好奇著惱,一旁的於錚反而笑了笑,從雙腳靴筒里各自抽出兩根金屬長桿來。他趴在牆邊細細查看,找到一處牆磚間稍有鬆動的縫隙,拿起一根長桿輕輕巧巧插了進去,也不知那杆子是什麼做的,刺入磚牆竟如刀插豆腐一般輕易。
於錚手裡悄無聲息一絞,拔出杆子對著洞眼瞧了瞧,甚是滿意地點頭,又拿起另一根稍細長的杆子,抓著尾部輕輕一轉,原本細平的頭尾兩端,頓時如花綻開,像是兩個小小喇叭,葉信看著發獃,不知這東西是做什麼用的。於錚重新收細杆子頭尾,對著牆上那洞,把金屬長桿小心慢慢插入,然後復將端頭擰成喇叭狀,無聲笑著示意葉信過去傾聽。看他動作熟練,速度極快,顯然常干這事。
葉信滿臉疑惑地走到牆邊,貼耳過去,果然青龍的聲音從那杆子里傳了過來。
「樊將軍,好久不見。」
「天字一號?不對,你現在,是青龍?!」聲音低啞粗豪,說話的估計是那漢子。
青龍低低一笑,也辨不出有什麼情緒。
「前任青龍呢?」
「一年前死了。」
那樊將軍聞言長嘆一聲,葉信聽了,只覺那嘆息凄涼孤寂,哀如猿啼。
青龍等他情緒稍有平復,開口低聲問:「那東西在哪裡?」
樊將軍冷哼:「大人說什麼?樊某聽不懂。」
「時日久遠,那東西現今已毫無用處,樊將軍為何還執意不說?」
「既然那東西已毫無用處,青龍大人又為何執意要問?」
「我不過受人之託,總要給他一個交代。」
「誰人托你?」
青龍一頓,低聲說道:「樊將軍,你該知道的。」
隔壁靜了下來,似乎那樊將軍不願理會青龍,也再不開口。
過了一會,青龍忽輕輕說道:「抄手衚衕王家。」
簡簡單單六個字,樊將軍聽了卻頓時激動起來,只聽鐵鏈叮噹作響,想是渾身都在顫抖,他壓低了聲音,卻彷彿似在怒吼:「你說什麼?!」
青龍似乎無動於衷,只漠然回答:「那人就在對面囚室之中。」
葉信只覺心中一片茫然,抬頭見於錚若有所思,正想開口詢問,忽聽那圓孔里青龍的聲音冷冷傳來:「於捕頭,葉大人,你們聽夠了沒有!」話語裡帶著濃重的怒氣。
於錚對著葉信苦笑,這聽壁角的玩意只一樣不好,對面的聲音自然能傳過來,這邊的響動卻也能傳過去。他可以屏住呼吸控制氣息,葉信卻不通武功,想必是粗重的呼吸聲被青龍聽到了。
看著手裡的兩根金屬長桿,青龍眉頭深鎖,一旁跪著的小鄒惶恐道:「大人!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罷了。」青龍抬手示意他起來,「我也有錯,實是不知於捕頭身上竟有這種好東西。」
他抬眼看著正好奇打量樊將軍的葉信,忽覺有些頭痛:「小鄒,你把他們領到楊志和楊大人那裡去吧。」
「子同!」葉信的注意力立刻被「楊志和」三個字掰了回來,他忙趨前一步,「青龍大人手上可有棒瘡葯……」話說到一半,他立時閉口,只覺自己有些可笑。
果然,青龍皺眉:「葉大人當我是開善堂的?!」葉信磨了磨牙,扭頭就走。
「於捕頭!」於錚轉身,叫他的是白虎。
白虎抬手拋過一個瓷瓶,於錚伸手接住,卻見青龍厲色看了白虎一眼,白虎對他寬厚一笑,混不當回事。
楊志和囚室,葉楊兩人見面,上藥安慰之後,免不了會有一通爭執埋怨,於錚笑嘻嘻地看他倆面紅耳赤互相慪氣,心裡一塊大石總算放了下來。
葉信罵完之後,忽想起剛才見到的漢子,忍不住問:「子同,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姓樊的將軍?」
楊志和被他剛才好一通搶白,正自著惱,聞言氣呼呼地朝天翻了個白眼:「你在兵部武選司,武將姓名自是你最清楚,卻來問我?」
「我不正是因為沒聽說過才來問你的嘛!」葉信呲牙,「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浪費口舌?!」
見這兩人大眼瞪小眼,咬牙切齒,似乎又要爭起來,於錚忙道:「我聽說過有一個樊將軍,不過,似乎又不可能。」
葉信好奇:「為什麼不可能?」
於錚撓了撓頭:「因為那個樊將軍,好多年前就死了。」
「哦?死了多久?」
「有十來年了吧。」於錚抬頭細想,「我翻刑部卷宗的時候看到過,說是慶王叛亂,全靠一個姓樊的將軍潛入敵營,裡應外合,才平叛成功,將逆黨一舉殲滅,不過那位樊將軍也在戰中不幸身亡。」
「那時間似乎不對。」葉信掐指細算,「聽他和青龍對話,似乎與前任青龍相識,可老青龍在任,也不過才區區五年。」
「五年……」於錚像是想到了什麼,呼地跳起來,「剛才青龍說了抄手衚衕王家,大人可有聽到?」
葉信被他嚇了一跳,手拍胸口道:「你不要一驚一乍地好不好?我正想問你呢!」
趴在床上一直默不作聲的楊志和,這時忽然開口:「我知道抄手衚衕王家的事。」
葉信斜睨他:「可別誑我,這事連我都不清楚,你這個閉門只讀聖賢書的人也能知道?」
楊志和嘿嘿冷笑:「別忘了我是都察院的,要監察彈劾,自會有很多風聞!」
葉信挑一挑眉,抱胸而笑:「願聞其詳!」
楊志和嘆了口氣,沉聲道:「這是四年前的一樁無頭案,京城抄手衚衕王家,無端端被人滅門,真正是雞犬不留,至今未找到兇手。」
葉信面色肅然、凝眉深思:「既是這種大案,為何沒人說起過,為何不查個究竟。」
於錚望天無奈一笑:「因為刑部有人彈壓,案卷從此封存,不許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