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逆旅

十一、逆旅

大雪紛紛揚揚從空中撒下,地上的屍體被慢慢掩蓋,葉信呆站在場中,雪花落在巾上肩頭,他看著一地的屍骸,看看青龍,又看看於錚,只覺外間的寒意透過衣袍,直滲進骨里。他不是沒見過青龍殺人,可象今日這般辣手屠殺,實是超出了他能接受的底線。

於錚雙目圓睜瞪著青龍,眼中噴火,如怒目金剛:「他們已經開口求饒了,為什麼還要下殺手?你怎地一點慈悲心都沒有?」

青龍聞言一愣,彷彿聽到了什麼極有趣的笑話,彎腰低聲笑了起來。他笑著扶樹直起身,慢慢走到木匣邊上,收刀入盒背在身後,一步一步往林外馬車走去。

葉信回過神來,忙走上前去一把扯住:「你去哪裡?」

青龍不答,漠然看他一眼:「放手。」

葉信急道:「你那兄弟不在身邊,沒有小於跟著,你根本就是去送死!」

青龍將葉信的手慢慢掰開,冷眼傲然道:「你小瞧我,少了阿虎,我不過是多費些手腳而已。」

龍少欽適才聽青龍低笑,憶起前幾日在客棧時的情形,聯想自己回分舵這一路上殺手群出狙擊圍殺,心中感慨,正要措辭勸解,眼角瞥見自己好友君子劍已走上前去。

「古兄弟,你們朋友之間的事,我一個外人原本不好多說什麼。」黃遠山來到於錚面前,輕輕拍了拍他肩膀,「你有慈悲之心很是難得,只不過,我且問你,那些殺手追殺龍七爺昆仲的時候,慈悲在哪裡?唐門中人把『纏綿』奇毒下在龍七爺身上的時候,慈悲又在哪裡?」

見於錚眼神猶豫,知他心中掙扎,龍少欽也走上前去笑道:「龍七爺適才沒有說錯,事關性命,的確不能有婦人之仁,我們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最為清楚不過。」

見於錚仍是不響不動,龍少欽向一旁站著的李賢使個眼色,正示意他也幫忙再開解幾句,忽聽青龍的聲音冷冷淡淡傳來:「龍幫主,你把馬車燒了,或是再換一輛。」

葉信聽到這話,忽然想起離開客棧之前,青龍執意要白虎去看馬車,心裡狐疑起來。剛想開口詢問,卻見青龍身子一晃,忙上前扶住,因他易容看不清臉色,只覺青龍神情極倦,手在微微發抖。

「那些殺手在我馬車上做了標記。」青龍語氣淡漠,彷彿在陳述一件最自然不過的小事,「臨走之前,我叫阿虎把標記移到你們車上了。」

龍少欽和黃遠山頓時怔住,兩人面面相覷,一時腦中混亂,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這混帳!」龐虎最先醒過神,大喝一聲,臉漲得通紅,直衝上前,提起拳頭就打。青龍凜然望他一眼,龐虎心裡一寒,拳頭就僵在半途,再打不出去。

葉信一臉的震驚,看著青龍眼露失望之色,鬆了手,踉蹌後退幾步,再也說不出話。

場中都無人開口,只怔怔瞧著青龍慢慢走出樹林,從車裡拿出包袱,戴好斗笠,穿上蓑衣,又回到龍少欽的馬車旁邊,解下駕車的馬匹,放了一錠銀子在車上,翻鞍上馬,疾馳而去。

馬蹄踏雪之聲漸漸渺然,葉信望著青龍去處獃獃出神,於錚看了他一眼,轉去車內拿了把傘來撐起,陪他站在雪地里。

龍少欽拂走身上雪花,自嘲地笑了笑:「遠山,枉我們自稱老江湖,居然被人擺了一道都不自知,還要幫他做和事佬。」

龐虎望空揮舞了下拳頭,憤憤然道:「我說奇怪,怎的這幫殺手認定了我們追著不放,原來是這該死的龍七在搞鬼。」

黃遠山低頭細想了想,還是覺得事有蹊蹺:「即便車上被做了標記,可車外也有游龍幫的記號,怎地這些殺手連你雄霸長江的龍幫主都不認識?難道真是被千兩黃金迷了雙眼?」

李賢沉吟道:「我適才看到江南霹靂堂的雷全,還有淮陽幫的張錦也在,他們都曾和幫主見過幾次,應該認識幫主,怎的還是痛下殺手,毫不留情?」

龍少欽眉頭一皺,目光旋即冰冷,一字一字說道:「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黃遠山抬頭長嘆:「是了,以往朝廷剿匪,也是常常多斬平民的人頭,來充數冒領賞銀的。」

葉信和於錚皆身處朝堂,一個在兵部,一個在刑部,對這類冒領賞銀的事情自然熟知,雖然痛恨,卻無力阻止,此時聽黃遠山提起,皆相繼苦笑。

「龍七原也沒錯。」黃遠山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朗聲笑道,「少欽,若換了是你我,也會這麼做的。」

龍少欽聞言,斜睨自己好友:「君子劍,你能不能別這麼實誠啊。」

「生死關頭,誰還能做君子?誰還顧得了江湖道義?」黃遠山嘆道,「更何況,龍七原本就不是江湖人,他已中毒,時日無多,即便自己不畏死,總還要顧著他的兄弟。」

龍少欽望著雪地上完全被白雪覆蓋了的屍體,暗自沉吟,慢慢說道:「遠山,你適才的話,讓我想到了一點,龍七今日為何辣手且不留活口。只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這麼想。」

他抬頭望著葉信,問道:「葉先生,你和龍七是朋友,不如也幫我參詳一下,看我說的對不對。」

他和青龍是朋友嗎?葉信不由苦笑,似乎自己在青龍陪他去見楊志和的那日起,心裡便將青龍當做了朋友,那青龍呢?當不當自己是朋友?

龍少欽問:「葉先生,龍七是不是個濫殺無辜的人?」

濫殺無辜?當廷杖死大臣算不算濫殺無辜?刑殺囚犯算不算濫殺無辜?只要皇帝有令,不管賢愚忠奸都立斬不赦算不算濫殺無辜?葉信實在不知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龍七此人,對朋友如何?」

青龍有朋友嗎?葉信不知道。他只知朝中很多官員都標榜自己不朋不黨,以孤臣自居,可細算起來,真正不朋不黨的,只有青龍一人,他才是個孤臣。白虎朱雀玄武算不算他朋友?似乎又不像,他們是下屬,是搭檔,是同袍,象兄弟卻又有距離。青龍最親密的朋友,想來想去,似乎只有那個裝滿了兵刃機關的木匣子。

「他之所以將今天的人全都滅口,會不會是因為你們和這些殺手照了面,擔心會連累到你們?」

葉信不由怔住,青龍會這麼想嗎?會這麼做嗎?會掛心他人嗎?他腦中一時糊塗起來,心裡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理不出頭緒,若果真如此,那自己豈不是錯怪了他?

思緒繁雜間,葉信忽記起適才青龍的異常情形,不由驚慌失措,忙叫道:「小於!你快追他回來!我瞧他有些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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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勒驃」腳程極快,一盞茶時間便已追上青龍,於錚一控韁繩,斜刺里竄出,攔住青龍馬匹,也不言語,黑著張臉,伸出右手抓住那馬爵頭,拉了就走。

青龍皺眉,左手立掌成刀,直切於錚右手手腕,於錚急撒開爵頭,轉腕去扣他脈門,兩人又在馬上施展擒拿,再次交手。因彼此都對各自修為有所了解,這番更是以快打快,每每遞到中途便知對方如何應付,往往一觸即返,急急變招,十多回合下來,兩人雙手竟是連一次都沒碰到。

於錚在過招時,已瞥見青龍頭頂腦後重穴上又有金光閃動,更是急著想制住對方,卻每一次都慢了半步,不由心裡焦躁,腳踢馬鐙,縱身而起,便要向青龍身後馬背坐落。青龍一踢馬腹,胯下坐騎忽跑動起來沖了出去,於錚頓時落了個空。

腳在雪地里輕點,於錚躍起半空打了個呼哨,特勒驃聞聲疾馳,攔在青龍馬前。抬腳凌空虛踢提縱,於錚再次向青龍身後馬背落下。青龍一拉韁繩,急轉馬頭,右手持鞭揮出,啪的一聲脆響,直往於錚胸腹抽去。於錚胸腹驟縮,一把抓住鞭頭,居然極輕易就奪了過來,不由一愣。這才想起青龍內息被封,體力又受「纏綿」侵蝕,招式定然全無力道,此前已失許多先機,不由甚是懊惱。卻忽見青龍動作一滯,上身往馬背上伏了一伏,又用手抵著馬鞍撐起。於錚暗自心驚,料到情形不對,忙藉機縱身而起,空中迴旋扭轉,如斯三次,終於坐到青龍背後。

青龍疾屈肘后撞,於錚避之不及,也避無可避,便受青龍一擊,同時伸指如電,點在他腰間軟麻穴上,那一肘果然沒有力道。

青龍頓時手腳酸軟,動彈不得,凝眉怒聲低喝:「於錚!你做什麼!」

於錚聽他發怒,不由心慌起來,忙一伸指,又點了青龍睡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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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於錚攜青龍同騎迴轉,游龍幫後援接應也已到了,受龍少欽邀請,葉信等人與之結伴,一起上路前往鎮江分舵,也即鎮江府衙所在之地。

搖晃前行的馬車中,葉信看著平躺昏睡的青龍,一臉苦笑:「小於,我叫你追他回來,你就這麼把他追回來了?」

於錚一一拔去青龍重新插在他自己頭頂腦後重穴的金針,諾諾道:「先生你也知道,我口才不好,他又不聽我的,只好出此下策。」於錚不得不扯謊推託,要是葉大人知道自己一句話都沒說就動手,還不定要怎樣教訓。

「那你也不能欺他現在勢弱,點他穴道,硬扛他回來吧。」葉信嘆了口氣,「你向他服個軟,道個歉不就成了?」

於錚將青龍側翻過來扶好,對著後背拍了兩掌,再扶他躺平,收勢調息,嘴裡喃喃道:「我又沒錯,幹嘛要我道歉。」

「他待會兒醒了,我看你如何開交!」葉信無奈指了指於錚,一臉同情地搖著頭。

於錚不由哭喪了臉:「先生救我!」

葉信把手一攤:「我也無法可想,你好自為之吧!」

看青龍眼皮跳動,似乎是要醒轉,於錚忙一伸手,又補點在青龍睡穴上,在葉信瞠目結舌中,一矮身鑽將出去,跑到車把式坐上去了。

葉信不由啼笑皆非,輕聲笑了一陣,低頭瞧著又陷入沉睡的青龍,想起龍少欽的勸解,萬千思緒如同亂麻,理不出頭來。青龍究竟是怎樣的人?葉信看著眼前這張易了容的臉,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看清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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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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