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沉痾
青龍睡得很不安穩,這一路上,葉信看他始終眉間緊鎖,額頭冷汗淋漓,似乎在做著噩夢,卻因被於錚點了睡穴,一直醒不過來。瞧他面上神情痛苦掙扎,葉信心中不忍,深深覺得,睡眠對青龍而言,竟不是休息,反而是一種折磨。
車駕很快便到鎮江,龍少欽怕泄露青龍行蹤招來殺手,安排他們三人住進了清凈隱秘的自家別院。因這別業閑置已久,雖時常派人打掃,卻也沒安置丫鬟僕人,倒是方便掩人耳目。
這一路上於錚都不敢解開青龍穴道,直到住進別院安頓好房間,他才求告葉信幫忙勸解調停,然後躲進屋裡關起房門再不肯出來。葉信屢喚不應,哭笑不得,只好自己守在青龍床前照顧。看他原本花白的頭髮慢慢還原成黑色,心知是易容藥物效力已過,便起身拿了手巾,出去打水,好方便青龍醒來擦洗。
等葉信端著熱水進屋,青龍已經醒了,聽來聲漠然看他一眼,瞧不出有什麼情緒。葉信見狀呆了呆,不由苦笑,他倒寧願青龍怒氣衝天破口大罵,或是找於錚打上一架,也比現在這樣不理不睬來得容易解決。
將那盆熱水端到床邊凳上放好,葉信在床沿坐下,低頭微笑著問:「青龍大人,五個月前,我曾托白虎大人轉送小兒滿月酒的請帖,你可曾收到?」
青龍似乎是想不到葉信會用這句話來開頭,微怔了怔,低聲回答:「收到了。」
「那你為何不來?你很忙嗎?」葉信面帶不豫之色,搶先一步指責,「還是嫌我的家宴寒酸,配不上你青龍大人?」
青龍又怔了怔,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在朝從來不赴官員的私自宴請,無論是誰的請帖,他一概收了瞧也不瞧就扔到一邊。經過楊志和之事後,葉信送的帖子他倒是打開看過,只是一直不喜應酬,便也沒去,想不到葉信居然會在這個時候來責怪他。
葉信見青龍雖然不語,臉上倒是開始有了表情,便輕一撫掌,似乎想到了什麼,從袖中掏出一個荷包來,遞到青龍面前:「我那寶貝女兒犀照為你繡的,聽說我要請你,天天趕工,綉了好幾個都不滿意,差點急哭了,這個算是最好的。原本想著她弟弟滿月酒那天親自送你,你又不來,便整天纏著要我替她送去,半年來一直就在我兜里揣著。」
他邊說邊偷偷瞥了青龍一眼,看他眼神緩和下來,便嘆口氣:「想來這種小女孩兒家繡的東西,你青龍大人也瞧不上眼,我看還是再揣上幾個月,她興許就不在我跟前念叨了。」
青龍凝目細看,那黃褐布面的荷包上,用青色絲線綉了一條飛龍,圖形拙樸,甚是可愛,想到那日詔獄前的天真童稚笑靨,心裡忽覺柔軟起來,輕聲道:「放著罷。」
葉信暗中舒了口氣,將荷包放到青龍枕邊:「我看你頭髮變回原來顏色了,想是易容藥物效力已退,我也聽你說過只需維持個四五天,不如先洗了。」
看青龍躺著不動,記起他現在穴道未解,於錚又斷然不敢出來,心裡有些為難,想了想,還是苦笑道:「我先給你擦個臉吧。」
青龍聞言瞥他一眼,神情古怪,葉信也不以為意,漫不經心地邊絞著手巾邊絮絮說道:「拙荊坐月子的時候身體不好,所以我兒子三個月前都是我在照看,洗個臉擦個手,倒茶端水什麼的,我足可以應付。」
見青龍皺眉厲色看過來,眼裡帶了火氣,忽然醒覺自己不小心說錯話,忙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只是隨口這麼一說,不是有心占你便宜!」
葉信絞好了手巾,剛想攤開,青龍卻一伸手,已接了過去。葉信獃獃看他支撐著慢慢坐起,好半天才問道:「怎麼小於給你解開穴道了嗎?什麼時候解的?」
青龍將頜下假須一一揭了,倦聲說道:「被點的穴道,一個時辰之後就會自解,不需要再假人手。」
看青龍慢慢卸了易容,還原本來面貌,神情恢復常態,葉信接過手巾,遞了隱囊過去讓他靠著,柔聲求道:「青龍大人,真是對不住,小於他一時莽撞,多有得罪,還請大人原諒則個。」
見青龍斜靠著閉眼假寐不答,葉信軟語道:「小於他是個直腸子,嘴笨心軟,又不懂顧人臉面,實是擔心你毒發傷身,才會這般魯莽。我沒好好關照他,原也有錯,這裡就給青龍大人陪個不是罷。」他一邊說著站起身,一邊整了整衣巾,對著青龍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鞠了下去,竟是完全不在意自己江南總督的身份。
青龍聽到動靜睜眼看他,坐著不動受葉信一禮,輕嘆一聲:「罷了。」
葉信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笑看青龍拿起枕邊自家女兒繡的荷包把玩,轉身去桌邊倒茶。
正執了茶壺倒水,青龍淡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葉大人,你叫於捕頭來認個錯便可,不必費心機對我用這種手段。」
葉信手一抖,半杯水都灑在桌上,一時滿身的熱汗,轉過身來僵僵地笑:「呃,這個,這荷包真的是照兒綉給你的。」
青龍勾了勾嘴角:「替我謝謝令嬡。」
葉信為調和使的把戲當場被青龍說穿,只覺耳熱尷尬,呆站著笑了半天,才想起端熱茶過去。青龍也不跟他客氣,接過喝了,把杯遞還給他。
葉信將茶杯放回桌上,猶豫一陣,輕聲問道:「你……今日為何要將那些刺客趕盡殺絕,不留活口?」他倒是想直接問青龍,是不是因為怕連累自己和於錚才痛下殺手,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
青龍見問,一臉詫異望著葉信:「他們個個想要我項上人頭,難道我還要放他們回去,然後糾集人手再來殺我一次?」
見他眼帶驚奇錯愕看過來,葉信頓時覺得自己像個白痴,龍少欽和黃遠山更是十足一對傻瓜。
想起日間那場屠殺,心中仍是介懷,葉信思忖良久,懇切溫言說道:「青龍,我不知道你曾經歷過什麼,想來必定坎坷艱難。我和你不同,只是個書生,沒經過什麼大兇險,最多也就是去了趟詔獄,也許說的話不切實際不中聽。」
他微頓了頓,看青龍垂了眼瞼,不知在想什麼,便繼續說道:「我從小便讀聖賢書,雖然有些想法不敢和先賢苟同,但人命關天這句話,我時刻放在心上。大家都是人生父母養的,爹娘一番辛苦把孩子養育長大,你一刀下去,什麼都沒了,叫那些父母情何以堪?」
青龍臉上漸露譏諷不耐之色,葉信心知他和自己觀念相差遙遠,又想起他是錦衣衛指揮使,不由嘆了口氣,不再嘗試勸解。然而瞧青龍愁眉不展,似有心事,還是忍不住說道:「心裡有事,不妨說出來,即便一時無法解決,有人分擔總是好的。」
青龍似乎不願多說,也不想多聽,他閉了閉眼,極輕極倦地說道:「我很累。」
葉信知他是下了逐客令,便笑著起身:「那你先歇著,我就在隔壁,有什麼需要就知會一聲,小於是絕不敢來了,我倒不介意打個下手。」
於錚始終躲著不敢露面,幸好日間青龍身上毒性已暫被壓制,倒是不需要他再做什麼。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青龍總是在葉信要坐下休息的時候提出要求,如斯跑了幾趟,葉信深覺青龍這錦衣衛指揮使果然不白當,很能指揮人做事。
倒是於錚偷偷旁觀看不下去,畏畏縮縮蹭了過來,黑著張俊臉接替了葉信。
青龍坐在桌旁,看於錚進來,雙手撐膝,眼帶促狹地笑:「於捕頭,聽說鎮江有三魚,鰣魚、鮰魚、刀魚,味道鮮美,甚是出名,我現下有些餓了,能否煩勞你跑一趟?」
鮰魚倒還好說,鰣魚和刀魚,都是每年開春才由海入江,現在是嚴冬,卻到哪裡去找?於錚聽到,頓時臉都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