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Chapter 70
「艾靈…艾靈……」
一個聲音輕輕地在寂靜中呼喚著。
是誰?是誰在喊這個名字?他根本不是艾靈!別喊了!停下來!
顱內脹痛欲裂,赫洛在自己的大腦里無聲地嘶吼,困在醫療艙里的身體卻只發出了極為微小的抖動。他的頭被一個網狀的儀器套在其中,被染成金色的髮絲在營養液里猶如一團水草,隨著頭部的晃動漂浮搖曳。
「加大指數。」
以賽亞低頭俯視著艙內的人影,朝一旁的人工智慧下令道。
他的手指不住敲擊著玻璃,無名指上一顆由骨灰燒製成的戒指磕碰出輕微的響聲。這響聲在他聽來猶如樂器般悅耳。
他不禁陶醉的閉上了眼,卻聽見玻璃艙里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呼喊。
「哥哥…沙耶羅……」
他一拳砸中玻璃艙蓋,盯著人工智慧,電子眼爆裂般的閃爍起來。
「怎麼回事?!」
「再繼續加大電流指數,他恐怕會因為承受不了輻射而死去,大人。他的自我意識非常頑固,只能被暫時屏蔽,容納您設定的指令導入。人腦是非常複雜的東西,無法做到像人工智慧那樣機械化,但我敢保證,只要戴著這個神經控制器,他就會認為自己是艾靈,並且聽從您的命令。」
「是嗎?」
以賽亞的臉色立即由陰轉晴,愉悅地微笑起來。
他拿起紅酒杯里的一顆櫻桃含進嘴裡,望著玻璃艙內掙扎得愈發激烈的人,眼底的情愫愈發濃烈。
「我要我與艾靈所有美好的記憶都被寫進他的大腦。」
「那得連接您的神經才行。」
「來吧,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以賽亞慵懶地靠在躺椅上仰起頭,喉頭滾動了幾下,咽下嘴裡醇美的果實,細長的眼睛半眯起來,猶如誘惑了夏娃的那條蛇。
安靜的空間,不時響起書本翻動的聲響,夾雜著人的竊竊私語。
聽上去就像圖書館。
這是哪?
赫洛睜開眼睛,不遠處的陽光下,坐著一個正在翻閱書籍的身影,金髮泛著柔和的光澤,臉上架著一副眼鏡,鏡片后是一雙碧色的眼睛。
那是他自己的臉。他愣在那裡。不,那不是他自己。隨即他意識到這是那個人——他是他存在於這世上的緣由,他的基因來源。
艾靈。
正如鏡像遇見了本體,幻滅感前所未有的強烈。被金髮青年安靜恬然的模樣灼傷了雙目一般,他本能地閉上眼想要逃避,卻又同時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想看一看,那個讓沙耶羅一直惦記的人是什麼樣的。
這個念頭佔滿了心胸,驅使他再次睜開了眼,並且不自覺地朝艾靈的身影走近了幾分。這是在另一個維度嗎?沙耶羅會在這裡嗎?
赫洛環顧四周,攥緊了拳頭,一種矛盾感撕扯著心臟。
四周是一排排書架,上面放置著上個世紀末停止生產的紙質書,如今這種東西已經算的上價值不菲的古董,只在極為頂尖的名校里才能見到。
看起來艾靈不像他,而是個出類拔萃的優等生。赫洛心想。
「好消息,他的神經壁打開了一道縫隙,以賽亞大人。」
「繼續。誘導他深入我的記憶。」以賽亞幽幽的笑了一聲。
不可名狀的磁場吸引赫洛悄無聲息的走近艾靈,他像一抹不存在於這個空間的幽魂,讓艾靈毫無察覺。於是他發現艾靈手上的秘密。那不是一本書,而是一本偽裝成書本的移動終端。隨著艾靈的手指在紙面上的游移,那些細小的鉛字就像成群結隊的螞蟻般快速變幻起來。
突然間,旁邊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書本上的小字好像被這動靜驚動,一下子排列得整整齊齊。
「艾靈老師,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一個耳熟的聲音似一絲冷風灌入赫洛衣領,令他打了個抖。
以賽亞,竟然是以賽亞!赫洛驚駭地望向那個款款走來的身影,頭皮發麻,從陰影里走到陽光下的少年一頭栗色長發考究地束在腦後,著一身貴族式樣的襯衣馬甲,顯得既優雅又復古。此時他的雙眼還是完好的,看著艾靈的眼神傾慕而溫柔,全然不像一個新納粹軍的軍官。
艾靈抬起頭,合上書本,回以來人一個微笑:「以賽亞同學。」
風吹動他的一頭金髮,讓他宛如耀目的天使,走到他身邊的青年則像個朝聖的信徒,彎下腰親吻他的手背。陽光將這一刻凝鑄成了一副油畫,艾靈卻不自在的縮回了手,有些擔憂地蹙起眉毛:「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以賽亞·盧卡斯。這裡只有教師才被允許進入。」
「可我正有問題請教你,我親愛的導師。」以賽亞咧開嘴,壞笑著挑起眉毛,彷彿一個頑劣叛逆的中學生——也許現在他正是。
難以相信這個殘暴的變態曾與艾靈有過這樣的交集,赫洛愈發好奇。
「說吧,什麼問題?」艾靈抬起頭,耐心地看著對方。
以賽亞依舊笑著,眼神卻很認真:「你願意和我交往嗎?」
艾靈以一種長者的神態一本正經地審視了他片刻:「你在和我開玩笑嗎?」
以賽亞的臉沉下去,拾起對方手邊的一隻筆:「我像在開玩笑嗎?」
艾靈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書本,伸手去取被以賽亞捏在手心的那支筆,卻被對方一把攥住了手。以賽亞的手指像一條滑膩冰冷的蛇,迷戀地盯著眼前的青年,目光穿透鏡片直直扎進他的眼底。
艾靈怔了一怔。
在他失神的一瞬間,以賽亞拔出那隻筆,挽起袖子在胳膊上狠狠劃了一下——他的胳膊上斑斑駁駁的,划滿了相似的印記。
「這是你第十次拒絕我,艾靈老師。」
赫洛的心臟深處竟發出了共鳴般的悸動。
那種偏執的、絕望的愛…他竟然在一個魔鬼身上找到了相似的影子。
「我會一直等你,艾靈老師。我不想脅迫你,只想讓你記住我……很快,我就要畢業,從這裡離開,服從父親的意旨去參軍了。在那之前如果不能得到你的注視,將會是我畢生的遺憾。」
年輕的軍校生急迫的表白著,眼神深情得能絞住人的呼吸。
而回應他的只是一聲無奈的喟嘆:「你會是個出色的戰士,以賽亞。但明天,我就要回美國了。德國的局勢越來越混亂,我沒法再留在這裡,」
「不,不!艾靈老師,請你留在這兒!我的家族可以庇護你!沒有人能傷到你一根毫毛,我以卡斯特家族的名義發誓!」
以賽亞緊緊抓住他的肩頭,將他的骨頭捏得咯咯作響。
艾靈只是靜靜地注視了他片刻,那眼神彷彿有無形的力量,迫使以賽亞慢慢放開了手,最終無力垂了下去,手還緊緊抓著那隻筆。
然後艾靈推開他,走了出去。
整個空間突然間扭曲起來,碎裂開來,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裂聲,轟然碎裂成了粉塵,赫洛立刻發現自己轉瞬間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頭頂是呼嘯的戰鬥飛船,炸彈接連不斷地從上空降落下來,將地面炸出一個又一個的巨大塌陷,一艘墜毀的飛船在眼前發出爆炸前的可怕響聲。
一個人影從飛船里掙扎著爬出來,被飛速趕來的救護員抬上一艘救生艦。赫洛跟隨著他們走進去,看見那奄奄一息的傷員被放進醫療艙內。
冰冷的消毒噴霧洗去他滿身的黑色煙塵,露出那人身上深紅色的新納粹軍制服,他栗色的長發都被燒焦了,虛弱的喘著氣,大睜著眼,一雙手竭力抬起來試圖抓握什麼,胳膊上的斑駁划痕仍然清晰可見。
突然間,艙門自動打開,一位軍醫模樣的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戴著一副玻璃防護面罩,但赫洛仍然一眼看出了那是誰。
他低下頭看著醫療艙內的人,忽然握住了他在虛空中胡亂摸索的手。
「是我。以賽亞·盧卡斯…給我撐著。」
剎那間那瀕死之際的人眼裡迸射出了熾熱的光亮:「艾靈…是你嗎艾靈?你…怎麼會在這兒?」
「戰爭爆發了以後,我滯留在了德國,因為研究的是仿生物科技,被強制編入了軍隊,現在是第七分遣隊的後勤人員,負責救援工作。」
艾靈合上醫療艙蓋,裡面的人卻還死死不放開他的手。
他眼神猶豫地俯視著他,最終還是彎下了腰,掀起臉上的面罩,安慰意味地吻了吻對方的嘴唇,淺金色的睫毛宛如輕柔降落的羽毛:「有什麼問題,等你醒來再問,我會一直在這裡。」
以賽亞滿足的闔上了眼,做了一個有生以來最美的美夢,渾然不覺這是一個冷酷的謊言。
已經隱隱預感到會發生什麼,赫洛不禁全身發寒。
他注視著艾靈從醫療終端駭入搜救艦的系統,將它在空中引爆,然後駕駛著救生艇載著昏迷的以賽亞飛回新納粹軍的總部,偽裝成一個勇敢救下了新納粹軍的幕後首領盧卡斯總統兒子的倖存者。
自此,艾靈成為了以賽亞的親信。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如同一對真正的戀人,惡果在謊言里靜靜發酵,卻開出了迤邐又艷麗的花。
於是在凋謝破敗之際,慘烈得驚心動魄。
水晶燈灑滿華美的宴會大廳,新納粹軍們身著整齊考究的西裝與禮服,踏著剛勁的步伐相擁起舞,在那之中,赫洛看見了艾靈與以賽亞的身影。他們的姿態既像纏綿又似決鬥,光影之間,幻化成壁畫上廝殺得難捨難分的天使與惡魔。那一幕畫面竟是動人的。
假如不是從以賽亞的隻言片語中得知艾靈遭遇了什麼,赫洛覺得他恐怕都要被眼前的畫面所打動了。
但此時,自己在哪裡,為什麼會看到這些,才是他最關心的事。
赫洛環顧四周,不經意地瞥見人群中閃過一抹熟悉的身影,猛地一怔——一個新納粹軍官模樣的男人正牽著一名女兵的手跳舞。
那竟然是沙耶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