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城
心知那位嫡兄的本事有多大,陸繼祖絲毫不敢放鬆。在充分運用心理戰術來個燈下黑,把人藏在京城后,他依舊不放心,每隔三日就要把阿瑤眼睛蒙起來,另換一處居所。
陸景淵幾度地毯式搜索,正好跟陸繼祖打了個時間差。
真正讓他發現蛛絲馬跡這事,還得歸功於阿瑤。
陸家兩兄弟表面水火不容,打出生下來也極少見面,可個性還是有很大相似之處:不僅喜歡上同一個姑娘,連扭曲的性子都差不多。不同的是比之陸景淵默默付出從不多說的含蓄,陸繼祖則是情緒外露的暴戾。
他又不傻,阿瑤是真喜歡他、還是在應付他,一天兩天看不出來,三天四天總能感覺得出,等到五六天上就已經完全能確定。
可相處越久他越喜歡阿瑤的性子,不僅漂亮,還可愛,性子有些迷糊,可該聰明的時候從不泛迷糊,真是讓他越發難以自拔。喜歡就要得到,至於脾氣什麼的日後慢慢哄就是。這樣想著,陸繼祖各種威逼利誘,意圖直接上手。
阿瑤只覺智商上限一直在提升,前世今生所有努力都用在同陸繼祖鬥智斗勇去了。絞盡腦汁想著對策保全自身清白,還好陸繼祖似乎很忙,每次呆不了多久便會被人叫走。可他一次比一次逼得厲害,這讓她想起了景哥哥的好。
景哥哥從不會逼她,即便這次做得過分些,可他也沒什麼惡意。比起陸繼祖,更是溫柔到不行。
他那麼做應該是喜歡她,怕她離開?
也不知她失蹤這麼久,他有沒有在找她?
想到有這種可能,阿瑤突然福至心靈。這些天她一直在想著怎麼跑出去,可陸繼祖防備得太過周全,身邊全是拔掉舌頭的老嬤嬤不說,轉移地方坐馬車時更是乾脆把她迷暈,她找不到任何機會。
她跑不掉,別人可以來找她啊!
先前她不是沒想過,可地方換得太勤,沒等她摸清楚狀況就已經被迷暈帶走,等再醒來時已然是陌生的居所。許是輪換過來了,這次她醒來時,竟在處先前呆過的地方。看樣子這好像一處書齋,看向外面放慢書本的桌案,她有了主意。
陸景淵是在兩日後找到的這,在他來之前的兩個時辰,阿瑤連夜被送走了。
這段時日京城局勢越發平靜,熟悉朝堂紛爭的人都隱約聞到那股山雨欲來的氣息,朱雀大街沿岸越發僻靜,深宅大院內的王公貴族紛紛夾緊尾巴做人。
離阿瑤被綁已經過去了將近一旬,將廣平侯府明裡暗裡所有產業查個差個遍,毫無所獲之下,陸景淵的情緒也越發焦躁。他向來不是能忍的人,兩輩子加起來那點好性子都用在了阿瑤身上,這會解藥失蹤,狂犬症順帶發作。
沈墨慈名單上的人遭了秧,這些人家但凡有人出門,總會「巧遇」定北侯,然後被他揍成豬頭。
一位兩位還能說是巧合,可次數多了他們也回過味來,難不成被發現了?
另一頭出完氣的陸景淵繼續耐下心來去搜索第二遍,今日他來的便是陸繼祖在京中的私人產業。大多數時間長在西北,見慣了大漠戈壁的荒涼,陸繼祖對江南小橋流水的溫潤舒適尤其鍾愛,這處小院也是仿江南風格所建。
輕易潛入,查探后依舊沒什麼收穫。坐在書桌旁,望著園中熟悉的景色,他心下惆悵。
「阿瑤,你究竟在哪?」
眼神逐漸迷離,他放任自己陷入擔憂。不是沒想過直接上門找陸繼祖,可他不是什麼善茬,被逼急了肯定會真傷了那丫頭。
前段時日他已經傷了她……其實以他的實力,完全可以保她在京中安然無恙。可為了麻痹對方,他必須得做出副驕橫的模樣,不敢在京中布置太多人手,因此才讓陸繼祖有機可趁。這次,也是他連累了她。
他該放那丫頭走的,若是當日能剋制住自己,這會她應該已經坐在江南胡府的書房內,由墨大儒教導著功課。
想象著那副情景,他越發覺得有些不對勁。視線下移,平頭案上熟悉的布置映入眼帘,鎮紙、筆墨等物擺放的位置跟胡家書房一模一樣。就在這樣的房間內,他曾與阿瑤面對面,在她睡著時偷偷臨摹她的畫像,細細描繪她的眉眼,直到把那副容貌銘刻在骨髓血脈中。
上次探尋時,書房還不是這幅模樣。
阿瑤肯定來過這,她在給他暗示!
激動之情溢於言表,雙手哆嗦著翻弄書架,終於讓他找到熟悉的那本書。當初師傅為創造相處機會,謊稱有事在身讓他代為教授阿瑤。當時小丫頭不服,他便她隨意考校,當時她抽的正是這本書。懷著忐忑的心情翻開書頁,簇新的墨痕是她稍顯稚嫩的筆跡。
強忍住心下激動,未免打草驚蛇,他將書揣在懷中,一路運輕功回到侯府。
回府後他馬不停蹄將書打開,將每處筆跡正中所對應的字找出,再照她的生辰八字挑出來排在一起,恰好拼湊出三個地名,而其中有一處正是他方才去過的。
雖然阿瑤沒有明說,可陸景淵很快明白過來。他就說自己感覺到阿瑤在身邊,原來如此,陸繼祖找了三個地方,每隔三日換一處,正好讓他錯開時間差。
好在阿瑤聰明,不然他還得沒頭蒼蠅般轉多久?
事不宜遲,如今他是多一刻都等不得。
「來人。」
在陸景淵安排人手的同時,環抱京城的燕山某處山寨,氣勢恢宏、與粗糙外表形成巨大反差的內殿,一人高的細瓷薄胎青花瓷瓶碎了一地。滿地碎瓷片間,廣平候陸達揮劍指向風韻猶存的柳氏。
「賤人,竟敢拿個賤種來糊弄本候!」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疼了十幾年的兒子,竟會是別人的種。
「表哥,冤枉啊。那空海大師是誰的人,您又怎會不知,他說得話豈能相信?」
陸達當然知道空海大師跟他名義上的夫人是什麼關係,但凡有一絲可能,他也不會相信他那些話。可這次不僅鐵證如山,這賤妾的娘家人也親口承認孩子不是他的。兩者相互印證,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自欺欺人。
劍刃下柳氏還在嚶嚶哭泣,梨花帶雨的柔弱之姿卻再也無法引起他絲毫憐惜。不僅如此,憶起往昔她惺惺作態,引得他對長子逐漸厭惡、最終父子陌路,他更覺得這婦人可恨之至。
「你若老實交代,看在十幾年養育之情的份上,本候能放那賤種一條活路。」
「侯爺,那真是您的兒子啊。不說廣平侯府規矩,妾身打小便到了侯府,長大后又一心仰慕,怎會背叛您?」
「還在惺惺作態,」劍刃已然染血,稍稍用力便能取人性命。鮮紅的顏色刺激著眼眸,畢竟是深愛了大半輩子的女人,他下不去手。
閉眼,他厭倦道:「拖下去,日後本候不想再看到他。」
立刻有偽裝成山匪的侍衛上前,捂住婦人嘴將他拖了下去。陸達疲憊地坐在椅子上,隨口問道:「那邊可審出結果?」
背靠大樹好乘涼,柳家人這些年在廣平候手下做事,靠著枕頭風活得好不自在。可他們的一切都是廣平候給的,自己並無本事,如今侯府主人翻臉,一家人很快便鋃鐺入獄,關入山寨峽谷旁的地牢中。
做慣了養尊處優的米蟲,還沒等鞭子下去柳家人便已招認。
「回侯爺,當年夫人……柳氏趕赴西北照顧您,將年幼的公子託付娘家照料。冬日天寒,稚子柔弱,一場風寒沒熬過去,不幸夭折。柳家人唯恐侯府怪罪,又恐女兒失寵,便擅自瞞下來,私下抱來差不多大的農戶之子替換。臣已核實過,那農戶家另有一子,與公子長得頗為相似。」
柳氏沒有背叛他,陸達心下好受不少。揮手命人退下,他站在窗前,眺望著遠處的崇山峻岭。
年近四旬,情愛之心早已淡去,隨之而來的是建功立業的雄圖壯志。苦心經營多年,暗中實力已有一拼之力,可他拼來給誰?
原本看好的繼祖並非親子,這些年他獨寵柳氏,府中只兩子。除去這個野種,剩餘那個,他曾恨不得親手弄死他。而他亦是將他當仇人,前段時日還深入西北軍腹地刺探軍情,挖他牆角賣給皇帝。
後繼無人,他已經可以預見到自己晚景凄涼的未來。
「侯爺,京中來信。」
被陸繼祖收買,這些天又被陸景淵當出氣筒連番虐待的大臣們終於抵不住惶惶之心,開始往這邊傳信,將自身猜測告知其主。
「臭小子,長江後浪推前浪,老子有這麼個兒子,也不枉此生。」
陸達此人有著比陸景淵還要執拗的性格,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他寵愛柳姨娘,寵到可以公然冷落代表朝廷的公主,忽略同樣是親子的嫡子,將妾室以及其所出庶子捧上天。可柳家拖後腿的行為終於讓他從這份感情中走出來,男性本能力對於子嗣傳承的看重讓他開始重視陸景淵。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那片葉子移除后,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嫡長子有多麼優秀。
他應該補償他。
意圖造反這麼多年,他早已沒有回頭路了,而且廣平侯府世代勛貴積累下來的驕傲也不允許他向今上搖尾乞憐、苟且偷生。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造反是項高風險高回報的事業,這麼多年陸達早已想好退路。如今,他要將這條退路原封不動地留給兒子。
「將這封信交給景淵,撤掉繼祖身邊的人手。」
先前他看不上那個商戶之女,侯府丟不起那人。可如今有個多年來跟皇帝乾的父親,娶個商戶之女是最好的示弱手段。再者,景淵喜歡,兒子在專情這點上還是繼承了他。
此刻的陸達完全忘記了前面十幾年對陸景淵的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就連他無可挑剔的容貌都能被他說成毫無男兒氣概。這會他只覺得兒子哪哪都好,他願意把最好的一切留給他,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辭。
視線偏移,他的視線透過近處的連綿群山,越過江河萬里,看到了位於大夏腹地的陪都。
軍令如山,陸達一聲令下,廣平侯府在京中的人手迅速收縮。沒有了家族勢力幫助,蜜罐里長大的陸繼祖壓根不是陸景淵的對手。根據阿瑤留下的線索,小侯爺幾乎沒費吹灰之力,便尋到了阿瑤被藏匿的所在。
破門而入時他看到了目眥盡裂的一幕,越發沒有耐心的陸繼祖尋個空子,便欲對阿瑤動強。從剛開始的曉以道理,到後來的月事盾,十幾日來阿瑤已經燒光了所有腦細胞。如今她身上乾淨,先前用過一次的理由也通通作廢,深宅閨秀武力值在健壯男子面前更是根本沒法看,面對陸繼祖來勢洶洶,她已是退無可退。
「你若再敢靠近一步,我便血濺當場。」拔下頭上簪子抵在脖子上,尖銳的金屬刺入脖頸,痛感傳來她眼中泛起淚花。
再用點力,她就再也見不到景哥哥,阿爹阿娘白髮人送黑髮人,境況只會比前世更差。還有前世逼上門的那些虎狼親戚,這段時日阿爹雷霆手段,不給銀錢更不給任何特殊優待,幾番折騰下來徹底讓他們服帖,前世鬧最狠的幾位族老更是被憤怒的族人攆下去。眼見著他們已經遭到報應,嫡支後繼無人,前世的情況又會重演,胡家最後還會便宜他們。
她不想死……可她並非不諳世事之人,若她委身陸繼祖,先不說對景哥哥會造成多大傷害,胡家萬貫家財也會充作廣平侯府謀逆的軍餉——阿爹為保全她肯定捨得。到時她所有珍惜的人,都會因她而受到傷害。
可恨她太笨,如果早點想出法子留下暗語,或許景哥哥能找到她。到如今箭在弦上,一切都來不及了。
閉上眼,五指握緊簪子,白皙的胳膊上青筋畢露。
「滾開!」
做夢都在想的囂張音色入耳,一陣風吹過,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的沉悶聲,她手中簪子被奪過去,連帶著整個人被打橫抱起。
「阿瑤,我來晚了。」
顫抖的聲音傳來,屏息許久,直到覺得憋悶,辨認著熟悉且讓她安心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張開一條眼縫。先是菱唇,再是挺鼻和星目,少年如玉的面龐映入眼帘,眼中的關切撫慰了她驚弓之鳥的心。
「你怎麼才來啊!」
方才強忍住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環抱住他脖頸,她嚎啕大哭。
哭聲讓驚訝中的陸繼祖回過神,「陸景淵,你怎麼會出現在這。」
「我自有我的法子。」
「自動送上門來,別怪我不客氣。」陸繼祖早就看這位嫡兄不順眼,此刻他懷中全心依賴的阿瑤更是讓他怒火中燒!
殺了他!從沒有一刻他除去嫡兄的念頭是如此強烈。
「來人。」
本該應聲破門而入的人手卻是遲遲未曾進來,連喊三聲,窗外終於有人姍姍來遲,那是自幼便跟隨他的小廝。
「世子,大事不妙,侯爺命人撤去了京中所有人手。」
「什麼?」
沒等陸繼祖猶豫,跟在小廝後面的廣平侯府管家,同時也是陸達頭號心腹的陸山回答了他的疑問。
「還叫什麼世子?這位公子並非侯爺親生。世子,」他轉頭看向陸景淵。
這位管家極會做人,是廣平侯府中少數沒因陸達態度而看輕陸景淵之人,甚至有時仗著資歷老,他還會勸說陸達莫要如此苛待嫡長子。陸繼祖非親生之事曝光后,所有人還在震驚中時,他已經反應過來。早就該這樣了,樣樣都好的嫡長子不疼,這算什麼事!大體知道傳信內容,他很快代入和平大使的角色中。
對於他陸景淵還是待見的,安慰阿瑤之餘,也分神給了他一個眼角。
「這是侯爺命屬下交給您的信,日後廣平侯府在京城人手任您差遣。」
「什麼?」
得知自己並非親生,陸繼祖完全驚住了,下意識說出這兩個字,而這也代表了陸景淵如今的心聲。陸達在打什麼鬼主意?他不是向來恨不得殺了他?
這幅活見鬼的模樣讓陸山面露苦笑,對於侯爺心思他還是能猜到幾分,「陸繼祖並非侯爺親生,想必此事世子已然知曉。如今侯府公子只有您,這份家業除了交到您手上,還能給誰呢?」
「這時候才想起本候?」陸景淵輕哼出聲,心下閃過一抹複雜,不過很快被冷漠取代。兩世為人,前世甚至死在生父陰謀算計下,足夠他對這份父子之情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陸山嘆息。若是別人平白得個爵位,還是手握實權的侯爵,不說感恩戴德,下巴也得咧到耳朵根。偏偏這位,年紀輕輕已經憑自己本事封侯,日後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他還真有視爵位如糞土的資本。
難道廣平侯爵位就要失傳?
能被陸達視為心腹,陸山也很是有本事。稍稍抬起眼角,看到他懷中視若珍寶的姑娘,心思一動計上心來。
「這位便是胡姑娘吧?侯爺聽說過姑娘,對您極為滿意。這幾日陸繼祖私自行動,傷了姑娘,侯爺說了把他賞給您出氣。」
阿瑤哭得也累了,嚎啕聲安靜下來,也聽到了陸山這番話。廣平候對她滿意?滿意到綁票外加強行羞辱么?這話信息量略大,一時間她呆若木雞。
陸山使出了做軍事時巧舌如簧的本事:「世子有大才,年紀輕輕便已受封定北侯,自不會在意廣平候的爵位。可您日後成婚,子孫滿堂,多一個爵位,子孫亦受一份優待。」
好像還有那麼點道理,他跟阿瑤的孩子值得最好的一切,最好每個孩子都有爵位。
看來得再努力一把,趁年輕多多賺取功勞,將來好蔭封每一位子女。尤其是女兒,抱著懷中失而復得的寶貝,想著日後會有個如她這般嬌軟的小丫頭,陸景淵只覺自己再奮鬥五百年都不會累。
腦子聰明就這點好處——可以多開。邊命帶來的人手將陸繼祖押下去,好生「伺候」,邊搖嬰兒般輕聲哄勸著阿瑤,他還能開個小號去想哄好后兩人日後幸福生活。
至於陸達,則被他徹底無視了。
光人救出來還不作數,這麼大的事肯定瞞不過胡九齡。知道寶貝女兒被擄去半個月,胡九齡那個心疼,升騰的怒氣直接燒到了小侯爺。
京城這個破地方,不呆了!陸家沒一個好人,必須隔離!
他老人家真生起氣來,陸景淵還真沒辦法。不怪他,饒是有千般主意,礙著那丫頭是個孝順女兒,他也束手束腳無從施展。
忙裡忙外安撫老岳父的心,他渾然忘我,直到平地一聲雷震驚了整個大夏,才讓他從孝子賢孫的狀態中分出一咪咪精神。
「廣平候奏表狀告靖王意圖謀逆,親赴陪都剿滅逆賊?」
乾清宮後殿,陸景淵坐在御炕上,對面是同樣震驚的皇帝。
「廣平侯府乃開國元勛,多年來根深葉茂,擴張勢力時有過關聯的官員不知凡幾,真要徹查只會動搖國本。朕本想著命暗衛秘查,只糾出一部分貪腐、尸位素餐之輩予以懲處,同時敲打另一批官員,以正朝中風氣。」
陸景淵自是知道這計劃的,對此他也贊同。黎民百姓最盼望的不過是安居樂業,且北方草原亦有游牧民族虎視眈眈,內鬥實則是於國於家無益。
「釜底抽薪之計甚為英明,可就怕如先前舅舅提議不拘泥於科舉、舉賢任能般,他人眼見利益受損,深知這樣下去會被慢慢耗死,會狗急跳牆。」
「不是會,是已經。」
「可……」
皇帝深深地看了外甥一眼,嘆息過後,還是將身後的秘奏拿了出來。
陸景淵接過來,一目十行地掃完,臉上露出不可置信,而後他罕見地認真閱讀起來。奏疏乃是陸達親手所寫,他的字自有西北朔風中歷練出來的粗獷爽朗、以及當朝名將的鋒芒畢露,旁人只能模仿其形,卻不能模仿其韻。
奏疏大部分內容,陸達在闡述靖王的不臣之心,言辭陳懇地要為君解憂。只不過在最後,他略提一筆,言明自己這些年西北督軍極為辛苦,若馬革裹屍,願皇上恩澤他的嫡長子,對他乖張的脾氣多多包容。
陸景淵撇嘴,他不是不識好歹之人,生養之恩前世已報,這輩子形同陌路,可如此恩情他也不好再辱罵出口。
「你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親生骨肉。在你年幼羽翼未豐之時,以他的權柄,想弄死你並不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想必他內心也有猶豫,只是受身邊人影響,才越發變本加厲。」
皇帝這般勸道,他不想讓姐姐唯一的兒子留下心結。還有一點就是,這番話傳到陸達耳中,他亦會記他一份情,不論此次剿滅太上皇殘餘勢力,還是日後西北軍權變更,都會省力許多。這后一點便是帝王心術。
忍住心中複雜,陸景淵平靜道:「此間事了,天下應該會安定,正好外甥也歇息幾年,在此向舅舅告假。」
「怎麼突然想起歇息,莫非胡家女要啟程回江南?」
「舅舅既然已經知道,便准了外甥這假?」
「這是要累死朕,大丈夫何患無妻?」察覺到他面色不善,皇帝忙改口,絲毫沒有真龍天子一言九鼎的威嚴,「要不,朕下旨賜婚?」
陸景淵也沒客氣:「必須得賜婚,外甥可是在金鑾殿上親口喊過胡老爺岳父。只是阿瑤受了這些苦,外甥看著實在是心疼,不欲勉強於他。若說疲累,太子已然長大,是時候幫舅舅處理點政務。」
這外甥真成人精了,執掌暗衛如此大一股勢力,且又如此受寵,豈能不受皇子嫉妒。在這個當口急流勇退,又推太子上去,對方只會念他得好。
於他有百益而無一害,可於自己這做皇帝的而言,史書上那般老年皇帝與壯年太子的前車之鑒在前,還是這位不沾皇權的兩姓外甥讓他用著放心。更何況,他還如此的幹練,無論做什麼事都讓人放心。
皇帝是一點都不想放人,而胡九齡恨不得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無奈陪都有戰事,運河北段全線封閉,陸路不安定,他們也只能被困在京城。
陸達感情上雖然渣,可論打仗卻是個徹頭徹尾的高高手。
論輿論戰,早在挑起戰事的當口,他便把靖王推到最前排。這也不算冤枉了靖王,作為太上皇諸子中最有才學的那位,當年風頭壓過太子的賢德皇子,他當然是太上皇的左膀右臂。陪都復辟大業,處處可見他的影子。這會隨便扯幾件事一說,造反之事鐵板釘釘。
論真刀實槍,以軍功起家的廣平侯府怕過誰?有他督戰,加之近幾年陪都那方被今上卸胳膊卸腿,實力早就大不如前,很快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先前太上皇還發檄文,痛斥今上不孝子,辱罵他對手足兄弟趕盡殺絕。可眼見著兵臨城下,他恢復了十年前草原騎兵攻破陽關直取京城時的慫勁。
只要保住性命,能安享榮華富貴,犧牲再多也是可以的。當年為了避難,緊急情況下他將皇位傳予最不看好的太子。如今老了幾歲他更是膽小,為了平息太后一系的怒火,直接將靖王連帶寵愛多年的珍貴太妃一併打包送出去。
不出一月,戰事終結。廣平候陸達親率部眾踏過陪都城牆外的寬溝深壕,眼看著形勢一片大好,突然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流矢擊穿太陽穴,自馬上跌下,當場身亡。
今上終歸是疼外甥的,明知多年來廣平候懷有不臣之心,手中亦握有證據,可依舊給了他死後哀榮,親賜謚號「忠勇」。
人死了,所有的怨恨也隨著生命的消逝煙消雲散,只余過往的美好記憶。於寧安大長公主和陸景淵而言,陸達此人在他們的生命中沒造成什麼美好的記憶,可他最後的所作所為,以及識時務的自殺,卻為母子省去了不少麻煩。
功過相抵,更何況小侯爺如今用得著他。
戰事平息后運河恢復暢通,阿瑤不日也要隨胡九齡返回青城。這次入京實在是險象環生,也讓她認清了自己的不足之處。景哥哥以為她怨恨他,實際上她知道那些事不怪他,反過來她怪自己無能,若非她太衝動,也不會有後來一連串的事發生。
左右她還小,且先回青城,追隨墨大儒多學幾年。待日後再踏入京城,她也會有底氣。
親父死了,無論先前父子關係如何,陸景淵肯定要服喪。在入府弔唁時,她將這番話開誠布公地說予他聽,而他亦是接受了,這讓她鬆一口氣。
這邊她放鬆了,那邊雲淡風輕的陸景淵心裡卻完全是另一種想法,他絕對不要跟阿瑤分開。
現成的理由擺在那,他得守孝!而且他是嫡長子,得正兒八經的守孝三年。那丫頭不是說想多學幾年?沒事,他陪她學!
出殯當日今上換上便服過來,被兒子說得煩不勝煩的寧安大長公主親自出面,哭得眼眶通紅,求弟弟給兒子留點臉面,讓他做個孝順的孩子,不要因守孝之事被天下人指摘。
臭小子太損了!若說皇上最怕什麼,一是含辛茹苦把他養大的生母太后的眼淚,二是為他犧牲了整個人生的嫡親姐姐的眼淚,沒有第三!
「罷,廣平候老家不在青城,往那邊去的時候小心點。」
留下這句話,今上負氣離去。
三個月時間如彈指一揮間,阿瑤回到青城,師從墨大儒,努力地吸收著各種墨水,同時也有條不紊地打理家業,閑暇時間她還會幫阿爹參詳下官場之事。
靖王謀逆案牽連了一批江南官員,本州之內亦有不少官員落馬。胡九齡初入官場,便趕上人手緊缺的時候,往常搶破頭的實權,這會剩下的麻雀三兩隻根本顧不過來。好在他多年經商常與官府打交道,又有本州一把手的潘成棟從旁指點,同時暗中還有墨大儒那些成器的學生襄助,最初忙亂后很快便步入正軌。他當官有個最大的好處,不貪——天底下沒幾個人錢比他多。布政本就是個肥差,貪腐亦是無法杜絕,可他不會威脅到他人利益,其他官宦也就很快接受了這位「野路子」的同僚。
胡九齡忙於做官,胡家的事便落在阿瑤身上。底下管事很給力,也很盡心,但她還是刻意讓自己忙一些。一旦閑下來,腦海中便會閃現出玄衣少年的身影。分開三個月,雖然時常有書信傳來,可她還是覺得悵然若失。
天氣逐漸變涼,趕在過年前蘇小喬定親。兩人合夥開的鋪子因供應西北軍需而生意紅火,蘇小喬如今也是青城內熾手可熱的姑娘。城中好幾位富商都把話遞到宋氏那,知道阿瑤高攀不起,想問問她好友之事。不僅富商,甚至連州城官員也旁敲側擊地問道胡九齡,想為家中嫡此子求娶這位財神爺。
可蘇小喬的選擇卻讓人大跌眼鏡,那麼多求娶她的青年才俊愣是一個都沒看上,最終她選了百草堂那位抓藥的夥計阿木。
旁人十分不解,對著阿瑤她卻沒有絲毫隱瞞:「那些人娶得不是我,而是我手裡的銀子,甚至還看到了我背後站著個你。阿瑤,我想法比較怪,感覺自己既然不缺銀子,何苦去遭那個罪。阿木雖然沒什麼大本事,可他家中阿爹只有阿娘一人,他本人也極為善良,當年家中窮困時還曾偷偷周濟過我藥材,他會對我好的。」
蘇小喬成熟的想法讓阿瑤徹底認同,「你且放心出嫁,日後若阿木對你不好,自有我為你做主。」
望著蘇小喬掩不住喜色的面龐,臨走時步子都輕快了許多,阿瑤不禁有些吃味。景哥哥也對她很好……
「嫁給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她喃喃自語道。
「是在說我么?」
窗外傳來清朗的聲音,隔著窗戶,玄衣少年立在窗前,眼神中的繾綣如一位征戰數年後歸家望向髮妻的丈夫。
「景哥哥……」
「恩,阿瑤,我來陪你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