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血氣
「我聽說修真界挺多這樣的組合,一個妖怪配一個修道者,今天我們打扮成這樣,明天我們再換副樣子進去,」楚茨道,「我是妖怪,你不一樣。你身上的氣息很特別,能辦成人也能辦成神仙,就算說是妖怪也沒人看得出來的。」
崑崙:「……」
楚茨:「好不好嘛?崑崙~」
崑崙:「……好。」
崑崙總算知道她說的去妖城玩玩是什麼意思了,主要就是想擺弄自己吧,借掩人耳目之名行光明正大之事。
光白城比地面上的瀾州城還要熱鬧,不表現在摩肩接踵、滿目繁榮,而是在奇,結界之外成群結隊的飛著有翼龍,張開褐色的羽翅彷彿能夠遮天蔽日,還有許多御劍而行出外歷練的修道者,時不時還和結界外的有翼龍對上,五彩的流雲鋪滿結界,著實壯觀。
至於結界里的光白城,比外面也不安靜許多,有一些原型龐大的直接就行走在街道上,把整條路都給擋住了。但是妖城畢竟是妖城,與人間城郭相去甚遠,這裡也有守城妖軍,卻只是守著光白城一道防線與城主府。
在奉行強者為尊的妖界,敢在街上大搖大擺的可以是富家公子,可以是平頭小民,但絕不會是草包。無他,因為大街上鬥毆是合法的,沒有人會管。有大能者,就算是在街上橫著走,也無人敢吭一聲,你若不服,直接上去把人砍了就行,換你橫著走。
「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不遠處喧鬧嘈雜,喊聲雷動。
楚茨和崑崙剛入城便趕上一場好戲。
「讓一讓,讓一讓。」
楚茨護著崑崙艱難地擠了進去,佔據了利於觀賞的位置。
街道中央有一頭三人高的獅子,赤睛金額,御風騤騤,它喉中發出一聲比一聲雄渾的咆哮聲,正揮爪與一名赤手空拳的年青男子斗得難解難分。
崑崙身邊一位耗子精仁兄瞧得十分激動,直喊得唾沫橫飛,也不知是要殺了誰。他扭過頭來,大概是太激動了想要分享,待看到崑崙窮酸人樣,卻又移開了目光,把即將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我問問,」楚茨低聲對崑崙說,然後兩人換了個位置,她問那耗子精道:「場上何人?」
耗子精打量了她一番,覺得是同類,才把憋的話一股腦全倒了出來:「這頭獅子王在光白城耀武揚威好多天了,橫行街頭愣是沒人能把他打下來,聽說是打西北草原上來的,和咱城主是一個地方的。」
這耗子精約莫是屬裹腳布的,他「咦」了一聲,道:「你不是光白城的人吧,新來的?我跟你說,咱們城主啊,原本是西域嘯天觀里的鎮山神獸,後來嘯天觀的山君和靈感洞府的鯰魚精打起來了,打了個兩敗俱傷,嘯天觀和靈感洞府都毀於一旦。城主從山上下來,到了西北草原,用人間的話怎麼說來著……」
他壓低了聲音,怕給人聽見似的:「叫做落草為寇。後來又過了很久很久,就來了光白城,把上一任城主吃了,成了現任的城主,還帶著他的子子孫孫。城主家的大公子啊……」
「哎?」楚茨趕緊打斷他,這耗子精還沒完沒了了,她抬了抬下巴,道,「和這獅子相鬥的青年人又是誰?」
「這位啊,」耗子精搖了搖頭,「我也不大清楚這位小爺的來路,聽隔壁的鼠兄弟說他是前兩天來的,不知道是個什麼,不過他還是第一個能和獅子王纏鬥這麼久的人,也許是哪個世家的公子吧,不過也沒見他拿什麼靈寶啊。」
那個年輕人非但沒有拿靈寶,甚至連武器都沒有,他似乎力大無匹,赤手空拳與獅子搏鬥不落下風,楚茨眼見那獅子一爪揮過去,青年只伸手隨意一攔,彷彿沒使什麼力氣,獅王的鋼筋鐵爪就被生生截了下來,青年順勢兩手握住獅爪,大喝一聲:「起。」
那三人高的獅王毫無反抗之力地便被他抬了起來。
青年又道:「破!」
「小心!」楚茨一把抱住崑崙按進自己懷裡,下一刻彷彿地動山搖一般,堅硬的青石地面砸出一個近三尺的深坑來,街上一多半人被這一下晃得站立不穩,險些倒地,耗子精離楚茨最近,眼看那手都要摸到楚茨衣角了,卻怎麼也夠不著,身子終於不受控制的「撲通」來了個五體投地。
青年人手掌覆在獅王身上,寒光一閃,從獅王體內掏出來一顆鵝卵石大的內丹,囫圇個的就給吞了,轉身便走。
楚茨眼神一凜,低聲問崑崙:「看得出來是什麼東西么?」
「是鶚,但它的爪子是虎爪。」
「多少年。」
「一萬年不到。」
楚茨舔舔嘴唇:「我能吃它么?他剛剛吃了一頭一萬歲獅子王的內丹,大補。」
「恐怕打不過。」
楚茨:「……不是還有你么?」
崑崙:「啊?我不動手的。」
「好啦知道你不動手,我若是尋獵物還需要你幫忙的話像什麼樣子,不過吃不到這隻鶚,」楚茨嘆了一口氣,「可惜了。」
崑崙看著她失落的表情,想了一會兒,遲疑著問道:「要不然我把它抓過來吧,給你吃。」
她下了決心似的,自己給自己打氣:「嗯。」
她說了便要做,摸了摸背上的長劍,扶正了,然後慢慢的從還沒有回過神的人群里走出來,跟上那青年人。
青年若有所感,回過頭對上一個小劍修,那劍修模樣生得清秀,白白凈凈的,眼神溫馴無害,凌厲的眼神下意識就緩和下來,他點了點頭,當做是打了個招呼,繼續向前走了。
終於反應過來的楚茨一把帶過崑崙:「你在做什麼?」
「幫你抓它。」
楚茨撫額:「我就是開個玩笑,隨口說說而已,又不是見誰都想吃,笨石頭。」
崑崙眼裡的神采慢慢暗下去。
楚茨立刻改口:「不過這隻鶚我的確想吞了,但是它既然能輕易把一頭上萬歲的獅王打敗,自己本身道行卻不及人家,可見是天生的筋強骨健,也許大有來頭呢?我們在外頭行事,還是小心為上。你說對不對?」
崑崙低低的「嗯」了一聲。
「不高興了?」楚茨問。
崑崙抿著嘴,搖頭。
「為什麼不高興?」
崑崙:「……沒有。」
「眉毛都要耷拉到耳朵上了,還說沒有?」
崑崙抿出一個笑容來:「真的沒有。我就是覺得,沒什麼能夠為你做的,有一點……應該是失落的感覺。」
「你不是在我身邊么?這就是你做的最好的事情了。」楚茨兩手握著她的手,道,「若是找不見你,我會瘋掉的。」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下次你給我捉一個背景簡單的吃好不好?」她晃著崑崙的手,撒嬌道:「好不好,好不好嘛?」
若是姜央在這裡,怕是連牙齒都要嚇掉了。她這個王為了哄女人,真是臉皮都不要了,很快就可以趕上那個大梁國的勞什子聖女蓮了。
崑崙定定的瞧著她的眼睛:「那……說好了。」
楚茨:「說好了。」
崑崙這才露出一點微末的笑意來。
她做過錯事,又將心臟給了女媧補天,是以常常會覺得虧欠楚茨許多,讓她做一點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與她來說,也是莫大的恩賜了。
「崑崙你看,那隻鶚又和人打起來了。」楚茨忽然道。
崑崙扭頭一看,果然如此,而且這次的對手不止一個,規矩齊整,數十人一列,共六列,分明就是城主府的護衛軍。
「那隻鶚」——荊默才打算離開這裡,迎面又撞上一隊護衛軍,為首的那人懷裡掏出來一塊黑漆漆的令牌,道:「留步,城主有請。」
圍觀的人、妖、仙無不嘩然,城主府好招攬人才眾人皆知,可近年來沒有一個有此殊榮的。
可這個步留的,在荊默眼裡看來就是張揚跋扈了。他最討厭的就是張揚跋扈之人,頭先那頭獅子精,他不打算收拾的,奈何擋了太久的路,只好把它內丹取出來當糖豆吃了。
荊默正眼都不瞧那個護衛長一眼,換了個方向繼續走。
——這簡直就是公然打城主府的臉了。
護衛長是城主女婿的弟弟,今年剛剛滿八千歲,算是這一代中比較傑出的孩子了,他沉默著把手裡的長戟舉起來,身後數十衛軍便同時將長/槍對準荊默。
整齊劃一,冷鐵開刃。
荊默頭也不抬道:「滾。」
「無關人等避讓!」護衛長高聲道。
圍著的人趕緊讓出來寬敞的一大塊地方,崑崙和楚茨也隨著人群往後挪了幾步。
護衛長一按長戟:「大傢伙跟我上!」
楚茨終於第二次見到他的兵器,那是一隻虎爪。荊默右手五指屈起來,原本算得上乾淨的一隻手頃刻間布滿了金黃色的皮毛,他化指為爪,輕而易舉的夾住了一位護衛軍的□□,手腕一翻,那衛軍雙手脫力,□□竟不受控制的脫了手,直直的飛往他對面的兄弟。
幸虧那人躲得快,否則非得當場刺個血窟窿出來不可。
護衛長當機立斷道:「把槍扔了,化形。」
狼是群居動物,三頭兩頭不可怕,二三十頭恐怕心裡要開始打怵了,如果是五六十頭狼一起盯著你,那是什麼感覺?
楚茨便是不懼狼,光看著這些嘴角流涎、眼睛發光的一大群也覺得頭皮發麻。
只見那被狼群包圍的青年人嘴裡發出一聲清嘯,先是雙手化為羽,雙足化為爪,然後雙臂一振,極快地躍上了天空,墨黑色的眼珠在高空冷冷的俯視著群狼。
確然是鶚沒錯,然而體型也是比尋常的鶚放大了數百倍,他翅羽深藍近黑,其狀如雕,赤色的長喙微張,發出清厲的嘯聲,音如晨鵠,狼群俱是一震,抖擻了皮毛,紛紛作出應戰之態。
那隻鶚在半空中盤桓了兩圈,忽然就以勢不可擋之勢俯衝下來,翅羽帶起的腥風幾乎刮飛了半條街道,等它再次盤桓在半空的時候,口中已經叼了一頭狼的屍體。
這一招兔起鶻落,連楚茨都暗地裡叫了一聲好。
但她下一個想法立刻變成了:如果能把這隻鶚吞了,得增長多少修為啊。
崑崙看了看默默咽口水的楚茨,又盯著半空中的鶚看了一會兒,眼睛極緩的眨了幾下。
喪失了一個夥伴並沒有讓狼群感到沮喪,而是在荊默第二次俯衝下來更加兇猛的撲了上去,牙寒齒冷,似乎要連皮帶肉都給撕下來才行。
狼群漸成合圍之勢,荊默越難越挑突破口。地面上已經有了十具護衛軍的狼屍,而荊默的左翼也已負傷,黑色的血順著他的爪縫淌下來,滴在地面上。
崑崙的手忽然被一股大力握緊,驚訝的扭頭去看楚茨,見她雙目已然泛紅,不是人類的流淚,而是金色的瞳仁外漫有一圈紅色的光,實在詭異極了。
崑崙聽見她的低喃:「他的血……」
崑崙將耳朵湊近她的嘴唇:「嗯?血怎麼了?」
楚茨閉目,迷醉的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有我很想要的東西的氣味。」
然後她像是忽然驚醒似的,飛快的說道:「快按住我。」
「什麼?」
「按住我!」楚茨焦急的吼道。
崑崙才抓住她兩隻手,便已然來不及了,楚茨手臂迸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她手裡掙脫出去,下一刻便跳到空地中央、狼群身邊,身上一道紅光閃過,赫然便化成了原形。
——白軀白首、金目雪牙。
她惡狠狠地盯著上空的荊默,嘴裡發出含糊不清而又氣息悠長的吼聲。
荊默竟破天荒的開口問道:「你是何人?為何我覺得你身上有和我一樣的氣息。」
是很清朗的青年男子嗓音,透著一點懵懂的不解。
楚茨後肢往後一退,眾人眼睛一花就看見她從原地消失了,再眨眼間竟然出現在上空,一口咬向鶚柔軟的腹部,荊默反應極快,頃刻讓開一翅,楚茨撲了個空。
本以為她會落到地面上,楚茨竟在空中又化成人形,不知為何憑空又拔高几丈,手裡多出了一柄匕首,順著鶚的背羽就劃了下去,鶚的背如鐵甲,一刀劃上去倒像是劃在了金石之上,咔嚓作響。
她一擊未中,刀勢到尾手腕一轉,順著鶚的脊縫重重的刺了進去。
鶚吃痛,長頸猛地一仰,雙翅在半空中捲起一股旋風,勢要將楚茨困在裡面,卻因為左翼受傷讓楚茨從不那麼嚴密的颶風裡跑掉了。
楚茨跳到了崑崙身邊,眯著眼看半空中那隻鶚,一言不發。
「楚茨,你方才……」
「沒控制住。」
「那你現在……」
楚茨轉頭看她,放輕聲音道:「從我變成人那刻就已經好了,你別怕。」
崑崙問:「變成人了為什麼還要刺他一刀。」
楚茨笑意散漫:「打都打了,不討點便宜那我不是白白去了一回?我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性子,不帶它兩塊皮肉下來,豈不讓旁人說我虛張聲勢?」
崑崙還待再說什麼,方才還吵吵嚷嚷的人群忽然肅靜下來。
「城主大人到!」
楚茨拉著崑崙往後退:「咱們趕快走,有麻煩要來了。」
崑崙一張嘴,楚茨立刻道:「先別說話,一會我再跟你解釋。」
相比一場犬、狼、鶚的混戰,肯定是城主大人的面更難見到,眾人的視線很快就轉到了城主乘坐的輦上,兩人就這麼趁著人多眼雜偷偷溜掉了。
「我上去和那隻鶚撕咬之前,他說了一句什麼,崑崙,你聽清了么?」二人從城中一路跑到了城南,直到路旁的行人不再對她們投以異樣的眼光為止,楚茨才牽起這個話題。
「好像說的是,『你是何人,為何我覺得你身上有和我一樣的氣息』?」
「『和我一樣的氣息』,重點在這裡,我雖然是妖,但卻不是什麼妖都能有與我一樣的氣息的,就好比你是神,但普天之下沒有一個神有你好看。」
崑崙怎麼聽怎麼覺得這句話不大對:「這兩個……可以一起比喻嗎?」
「可以啊。」楚茨一本正經。
「那就……」崑崙歪著頭看她,「算可以吧。」
楚茨看她許久,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好像是在憋笑,又繼續道:「嗯。也就是說,這隻鶚應該也是從某個妖域出來的,他的父母極有可能是同你我一樣的靈體,最起碼不是妖城裡那群稀奇古怪的耗子精竹子精可以比的。」
「還記得姜央說的話么?她說盤古當初開闢天地,並非只有你一座山孕出山神,西北的鐘山有鼓,西南的小次山有朱厭,還有不周之山,大次山,都孕育出了凶獸,或為獸形,或為人形。我認為,有資格說同我有一樣的氣息,除了這些地方出來的東西,怕是沒有旁的了。」
「當然,」她補充道,「論起正統,你我比他們要高貴許多。」
崑崙:「……嗯。」
「所以我想,問問他。」
「既然要問,那你又為何要跑?」
「城主來了,我聽那耗子精說,光白城的城主十分好招攬賢才,若是你被他看見了,少不得要被騷擾一番,我估計打不過他,所以先躲著。再說剛剛刺了那隻鶚一刀,他一定會來找我的。」
崑崙:「那又是為什麼?」
「其一,你瞧他原先的人形裝扮,乾淨利落的短襟,我聽耗子精說是前兩天才到的光白城,雖然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但是一來就敢去滅了那頭雄獅,是個有本事好膽量的,而且他之後的反應也十分稀鬆平常,轉身便走,像是沒少干這事。其二,他好鬥,狼群圍上來的時候以他的本事明明可以跑,他為什麼不跑,現在不跑還好說,受傷了也不跑?打不過也不跑?結合起來就是,他是個外來的、本領高強又好鬥的妖,極有可能是出外歷練的,我刺他一刀,又怎會不來找——崑崙你笑什麼?」
崑崙仍是笑,也不答話。
「你笑什麼?說呀。」
崑崙轉過身往前走:「因為開心,自然就笑了。」
「那又為什麼開心?」楚茨跟上去,臉在她眼前向左晃一下向右晃一下,直晃得崑崙眼發暈。
崑崙「嗯」了一聲,語調微揚,道,「我不說。」
「說嘛。」
「不要。」
「是不是覺得你家媳婦兒很聰明?你感到無比的自豪?」
崑崙不接話,嘴角揚得更高,又往前快走了幾步。
「崑崙~」她拉長了語調,道,「你就不能誇一下我么?」
「快走罷,再不找到地方包袱都快沒了,下次去綢緞莊的時候就沒有銀子了。」
崑崙昨夜算得包袱在光白城城南的一家當鋪內,兩人剛剛就跑了一路,是以很快就到了當鋪門口。崑崙還沒進門呢,便見裡頭火急火燎衝出來一個人,若不是楚茨拉了她一把,就要被當場撞倒了。
那人低著頭含糊的說了一聲「抱歉」便打算離開,被楚茨伸手截住。
崑崙按下她的手:「楚茨,算了吧。」
那人聽得聲音耳熟,便抬起頭來,頓時驚呼出聲:「耳背神!」
「不不不,」他立刻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小臣杜衡,叩見山聖。」
——竟是上界的杜衡星君。
楚茨眯著眼睛打量半晌,愣是沒想起來這人誰,她那時太小,記憶早已不清晰了。
崑崙緩緩將手負到背後,道:「你說什麼?」
杜衡輕車熟路的提高聲音:「小臣杜衡!叩見山聖!」
「杜什麼?」
楚茨瞧得一頭霧水,心說:崑崙什麼時候耳背了,自己怎麼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