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探洞
冷雙成向秋葉遊說,她回琉璃鎮只是為了尋葯、捕兔、查硨磲來源地等雜事,並非是為了與蕭拓相會,請求秋葉不要在兩座市鎮之間大動干戈。
秋葉未應她的要求,只說明,琉璃鎮處在海運疆界內,是他早晚要奪取的目標,如今她想回去,讓他決心先一步清理障礙,方便他送她暢通無阻地往來。
冷雙成嘆口氣:「公子心意已決?」
「是的。」
她心知勸阻不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那麼征戰過後,公子能否下令,禁止軍隊擾民?」
「准應。」
秋葉安置冷雙成睡下,加派侍衛守住別館,將寢居封鎖起來,趕去軍衙發號施令。冷雙成考究隨後的局勢,是否便於她繼續完成蒼城之計,委實沒有心思睡得著,就伴著燭火坐了一夜。
是夜,海口鎮關口、渡口兩支彪軍齊發,猛烈攻擊琉璃鎮的兩處關隘,隨後撲上更多的兵力,大敗遼軍,迫使他們後退二十餘里,駐紮進了土城之中。
琉璃鎮守軍未曾料到,對面城鎮每晚燃放絢麗至極的焰火,落得清和太平,竟是一種假象。當時焰彩喧囂落下,循著光亮,可讓他們看清,黑衣短甲的宋軍,就這樣氣勢洶洶攜著刀箭而來,踏著滿地的碎金星亮,將剽厲與闌珊光影糅合在了一起,打得他們措手不及。
五倍於己的軍力,也讓他們抵不住攻勢。
三日前,蕭拓在琉璃鎮封山採石,忙得脫不開身。他喚親信去接冷雙成,得到回信,說是房內行裝仍在,卻不見人影,連館主都不知她去了哪裡。
蕭拓暗自焦慮,才放她半日去市集逍遙,信了她的話,不要親兵尾隨,現在倒好,將人弄丟了。好在知道她最終會回蒼城,去找蕭政稟復事務,他暫且先按捺下牽挂之心,埋頭於公務,組織人力兵力挖掘白石。
事關遼宗起源「白馬青牛」的傳聞,也容不得他分心。
木迦南言稱受佛祖偈語啟示,斷定琉璃鎮會出現白馬神駒之物,勸蕭政派人查探。
同時,簡蒼向蕭政稟明,修建棧道的石料不夠,需派兵力外出采堅石補給。
兩項任務因而順理成章地落在了蕭拓身上。
蕭拓來林子里轉了一圈,終於明白「琉璃出白」是何含義。一塊塊白色巨石壓在樹腳下,被藤蔓遮蓋,無聲無息靜候了多年。他下令兵士放火燒毀藤蔓,待火停,拖走黑漆漆的殘葉斷枝一看,白石鋪放在背陽的山坡上,外形若奔跑的駿馬,若是從上方俯瞰,便是活脫脫的白馬騰淵圖像。
山石沉重,顯然不是有人故意將它們擺放成這種樣子,倒像是許久之前自發形成的樣態。
至於是不是吻合了神駒出山的靈惠故事,蕭拓本就不在意,只是看重了石料的質地。
他下令兵士日夜趕工挖掘白石,輸送進蒼城,蕭政接到消息后,隨即也加派人馬過來幫忙。
無風無浪地過完三日,突然傳來宋軍攻城的消息。
此時經過連番的勞作,人馬皆疲。
蕭拓喚馬隊、兵士先退,自己帶親信軍力斷後,不期然遭遇上了銀光所帶的哨羽營。
頓時千箭齊發,連綿不絕。
親兵全數被殺,蕭拓一人落單。他躲進小鎮,憑著過硬功力左穿右插,逐漸甩脫了追兵,最後與緊追不捨的銀光打了照面。
銀光佔據高處,拉弓激射,送出雷霆兩箭。
蕭拓躲過了金箭,正要閃身疾避第二支將到的銀箭,眼角掃到一名避戰的貨郎挑著挑子慌張轉了出來,撞向他這方,他猶豫一下,沒有繼續躲閃下去。
他的左腰被銀箭洞穿,氣息痛得一滯。坤帶遭箭矢穿擊之力扎斷,掉落進貨擔里。
銀光見蕭拓與貨郎的身體撲合在一起,怕誤傷無辜,未再追襲兩箭。蕭拓趁機滑步躲進巷中,負傷遁去。
琉璃鎮毗鄰的駐軍地便是二十裡外的一處土城。
土城守軍過來援救,與撤退的採石兵相遇,互一詢問,都不知指揮使蕭拓的下落。他們只得沿著原路返回,等待後置軍令的傳達。
琉璃鎮一戰,宋軍大獲全勝,分派兵力駐紮進空城。
巳時戰火平息,市集照例開張,並未受到侵擾。
與此同時的海口鎮別館里。
冷雙成隔窗催促暗夜傳話幾次,奈何秋葉仍是不到場。她煩悶不已,拿燭台撬開窗槅,砸斷了鎖扣,施展身法逃了出來。
只要她動了怒,一心朝外闖,侍衛便不敢真攔。
只是一路延綿不斷有侍衛隊追到軍衙去,場面就不大好看了。
冷雙成疾步如風,闖進軍營內堂大門,正與坐鎮其中的秋葉對上。
她走到案前行禮,說道:「向公子請辭,求賜通關憑證。」
秋葉合上戰報,淡淡道:「蕭二沒死,你放心。」
冷雙成一怔,旋即無語。
「不過遭了些罪,再跑慢點,小命就沒了。」
她忍不住回道:「公子不顧長平公主此時還在蒼城內,貿然奪城,不怕蕭政對公主不利么?」
秋葉依舊冷淡:「她的死活不在我的預計之內,我只管你的事。」
冷雙成暗道,心腸真是黑,哪怕嘴裡說著為了我,也讓我感受不到一點暖意。她控制住面色緩急,問道:「公子可以起身了么?」
千請萬求才動身的秋葉帶著冷雙成上了馬車,朝琉璃鎮駛去。
冷雙成緊挨著車窗坐著,打量沿途景緻,直到看見所經之處無戰火焚燒的痕迹,才放下心來。她一直默然不語,車內也是無聲無息的,回頭一看,原來秋葉靠在壘得半人高的緞枕上,正閉目養神。
她思量著,不能讓他太過愜意,扯了扯他的袖口。
秋葉與她同處一車,周身不做任何防備,將紫綃袖口遮好了雙手,輕輕擱置在膝上。他坐得文雅,睡得矜淡,完全不理會她的擾亂。
冷雙成移身過去,拉了拉他的手臂,說道:「公子陪我說說話。」
秋葉凝淡未應。
她又說:「仕女宴饗美色可餐,滋味必是不一般,可合公子口味?」
見他不答,她湊近說道:「遼國伊闕城內,多留置番邦異族,所學技藝無不精湛,與女體宴一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之勢,若能試試那些小僮奉茶添香的手藝,人生自是不虛度一次。」
「不準。」秋葉閉眼冷冷說道。
「伶人們唱的戲曲也好聽。」冷雙成沒聽到似的,惆悵說道,「每次演完一回,我都要買下戲詞摺子,記著上面的摘錦句子。」
秋葉微微一動,側頭低落下去,就擦到了她的唇,將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她羞紅了臉,又退到了窗邊,去看外面的風景。
秋葉被打斷了情致,睡意全無,喚她過來。她想了想,坐到他身旁問:「公子是想與我說說話么?」
「嗯。」
她抿嘴一笑:「那你說吧。」
「你喜歡聽戲?」
她搖搖頭道:「隨意聽聽而已,有時會聽見一些新奇事,令我大開眼界。」
「戲子能見識多大的新奇。」
她不悅地推推他的手臂:「又小瞧人,兩百年前的世道,哪是公子能領悟到的。」
他笑道:「駑鈍兩百年,倒是讓你有了驕傲的底氣。」
她摸出一顆琉璃鎮出產的硨磲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說道:「這個寶貝也是我聽戲聽來的,才知道裡面大有乾坤。」
不僅如此,琉璃鎮的白石、紅楓山下的青牛,都曾被伶人們編入了唱本中,加以演練出一則則傳奇故事。
秋葉伸手去接硨磲子,冷雙成卻像是藏寶似的將它放回錦囊里,紮緊袋口,妥善收好了。
他嗤道:「故弄玄虛。」
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門外漢的覺悟力,總要低人一截。」
馬車到了採石場前停住,冷雙成下車打量山坡白石的數量,推測出蕭拓挖回去的石料應是足夠在禮殿下面修棧道。見計劃無紕漏,她還是大為鬆了一口氣。
秋葉在後冷冷道:「奔波一場就是為了看石匠?人都不在這裡了。」
冷雙成笑了笑:「在公子嘴裡,誠然聽不到好言辭,小侯爺的身份一降再將,從二小子變成了石匠。」
秋葉冷聲道:「最後必定成殘人。」只望他活得長久一些,能多受幾次折磨。
冷雙成隱隱聽出話意不妙,聰明地岔開了話頭。「再朝前走,便是『溶盆』入口,公子是要與我一起進去瞧瞧么?」
「嗯。」
「容我提醒一句,公子尚潔,不見得能忍受海水浸泡的味道。」
「不礙事。」
冷雙成不願虧損秋葉一絲一毫的儀容,勸他留在洞口外,由她入水一探就行。
秋葉淡淡道:「我看住你,才能穩妥一些。」況且放眼琉璃鎮內,皆是駐守的宋軍,他已清了整座城的場地,還不曾有不能去的地方。
秋葉陪著冷雙成,來到一處斷崖口,仔細布置了諸多事務,抓緊她的手,一步步下到水階之中。
海水稍溫,漫過了倆人的身子,直至沒頂。
游過一道狹窄的岩石縫隙,山體里豁然變得清亮了起來,水溫也為之一變,滲著涼意。
倆人衝出海峽口,攀附上一旁的石坡,站在石面上調息。
冷雙成從背縛的皮囊里取出乾淨的手巾,遞給秋葉,他看著洞內景物,並不接。她無奈,持著手巾替他擦去臉上的水漬。
他比她高,又站得凝然不動,她低念一聲「得罪」,便踮起腳尖,揚手拭向了他的額頭。
他順勢親了她一下,又抬頭觀望水峽對面的石台,問道:「你冷不冷?」
先前要將避水衣讓給她穿,她死活不依。
她一向是寒涼體質,並未覺得有多冷。
他說道:「我冷。」
她摸了摸他的手,當真是冷的。
他又說:「你抱著我,就要暖和些。」
她沒好氣看了他一眼,拉著他的手,慢慢朝著石坡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