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告別
蒼城的冬陽照著響晴的天空,蕭拓宅院里依舊靜寂,四處用帘子遮住了光亮,不放溫暖進窗。
冷雙成捧著一束花走進蕭拓寢居,室內未燃燈,光線陰暗。她站在床閣外請安,問道:「小侯爺身子如何,可覺得好了一些?」
重重帷幕之後,蕭拓冷冷回道:「手筋已經補好,你以後不準再來,我不想見到你。」
冷雙成行禮:「好的。」她將花束放在窗邊的桌案上,轉身走向槅門,打算離去。
身後突然撲來一陣冷風,力道之大,扯得冷雙成的手臂一痛。冷雙成顧念著蕭拓的病體,並未運勁震開他,一如既往忍受了他的粗暴對待。
蕭拓的手掌熱得發燙,還拂來灼熱的氣息。
冷雙成回頭溫聲問:「小侯爺還有什麼需交代的?」
蕭拓甩開她的手臂,說道:「我叫你走,你就走么?」
「那我再多留片刻——只是不能耽擱得久了,我依舊是戴罪之身,處置完事情要回到牢里去。」院子外的獄卒也在等著她。
「將花帶走。」他硬邦邦丟下一句。
如今的他,見不得任何美麗的東西和圓滿的事物。
冷雙成走到桌案前,去取方才放下的花束時,手指觸到了溫潤的玉石,在暗處暈著一團白熒熒的光。她猜測可能是以前送給蕭拓的硨磲雕物,想揭開密不透風的皮棉紙帘子瞧得更仔細些,蕭拓卻是惱怒起來,趕過來用力打下她的手,發出一聲脆響。
冷雙成吃痛皺起眉:「不動你的就是,何必下重手。」
蕭拓冷冷道:「還賴在這裡做什麼?早些走!」
可是他牢牢拉住她的手臂,又不放開。
她暗嘆一口氣,左手如蘭花開綻一般,拂落下去,彈開了他的手指。趁他未作反應時,她伸手揭開遮簾,放進了滿室的光亮。
冷雙成回頭去看,蕭拓用手背擋住了眼睛,所露出的半截臉,蒼白得可怕,連下頜也是尖尖的,抻著散亂的領口,帶著大病未愈的頹唐感。
他畏光,不進食,急劇消瘦。
唯一令她欣慰的便是,做了續補術后,他的手傷在逐漸好轉。
冷雙成將花束分作三股,插入三個瓷花瓶中,放在蕭拓目光所及的地方。她打開窗,讓清風暖陽進室流蕩,繾綣在花枝上,便送給他一副絕好的美景。
蕭拓坐在桌旁,看著桌上擺放的一套套雕物,玉石、木刻搭配起來,可以組成一間間房閣里的場景,可謂活靈活現。
他呆愣許久,才發出銹澀的聲音:「為何你的心竅,總要靈敏一些?」知道他痛,便投其所好;知道他傷,便不與他計較。
冷雙成朝槅門外使了個眼色,管家忙不迭地將食案送進來,在蕭拓面前張羅出午膳。
蕭拓無心食用。
冷雙成說:「既然小侯爺不進膳,我先行告退可好?」
他舉箸夾了秋葵菜放進嘴裡,咀嚼了幾下,可看得出食不知味的感覺。
她垂眼遮住了惋惜的目光,將膳粥移到他面前,並遞上了可口的小菜。
他舀起粥吃了幾口。
見他平靜下來,她就斟酌著言辭說道:「今天過後,我不便再來探望小侯爺,請保重身體。」
蕭拓放下湯匙,問道:「為什麼?」
她只搖了搖頭,並未應答,轉眼去看桌上的梅花。
他來了脾氣,冷冷說道:「隨你。」再不說話。
他像是一堵硬牆似的坐在面前,又沒了好臉色,讓冷雙成默然思索一刻,才嘗試著開口說:「在你修養的這段時日里,侯爺命奴工改造禮殿旁的地宮,在原先的地形上,挖出上下兩大間石屋,密不透風,只開一道進出的門——你應該知道,侯爺此舉是什麼意思。」
蕭拓當然知道蕭政行事的意思。
禮殿修建完畢,存活下來的八千奴工,隨即會被蕭政驅趕進地宮活活悶死。待裡面再無動靜后,遼兵將完整屍身拖出,挑選尺度適宜的做成人俑,送進皇陵外的翁仲林里,由此可延續本國流傳已久的殉葬風俗。
冷雙成靜靜地看著蕭拓,等待他的回答。他曾向她承諾,從蕭政手上討要奴工的性命,盡自己所能,不讓奴工們被坑埋。
如今的蕭拓落得滿身心的傷害,自身也陷入惱怒、怨恨、痛苦的情緒折磨中,時而冒出的無名之火,滋滋瘋長著,吞沒了他的理智。如果冷雙成沒來探望、放進滿室光亮,想必他還留在黑暗中舔舐著傷口,獨自承受著難以言喻的挫敗感。
他知道她的心意,也知道她說出地宮之事的原因。
她似乎已經猜到了他難以兌現承諾,所以臉上神色總是平靜的。
蕭拓回道:「本國坑埋風俗由來已久,非我唇舌之力便能改正。宮裡最先實行殉葬制,連太后也默許了奴工的處置,因此,我說與不說,都無濟於事。」
冷雙成點點頭:「小侯爺前番也是這樣應付我的,說辭基本一致,可見事情確實棘手。」
她起身行禮朝門外走,他喚住了她:「風俗儀制如此,憑你個人之力,改變不了什麼!」
她背對他微微一笑:「我知道,儘力試過所有的勸告方法,我才能問心無愧。」
蕭拓有所耳聞,木迦南、簡蒼輪番上陣勸諫蕭政放過奴工而被斥退之事,因而推測,自己是冷雙成最後來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是可以為奴工力爭存活的機會,可滿心的傷痛,讓他疲於去施出援手。
他不怕在她面前變得自私而冷酷,他只在想,既然我過得不痛快,又何必在意別人的死活。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冷雙成早有應對,來找他兌現承諾,不過是行使絕烈手段之前慣用的迂迴方法:求他說情,若能成事,她也不至於在最後趕盡殺絕,不留一分餘地給他們。
蕭拓見冷雙成從容來去數日,終究問道:「秋葉已與公主成婚,你不難過么?」
冷雙成搖搖頭。
他審視著她的面容,無波動,不放心地說道:「何必強作鎮定。」
她微微一笑:「我的心思不在世子婚事上,因而無需鎮定,也無需去費心傷神。」
他默然半晌,又問:「你是如何做到,能放開心懷,不受感情所累的?」
她指指桌上梅花:「花開得好看,能夠欣賞已經足夠,何必要把它捏在手裡,生怕別人搶了去。你看淡些,花就是美景;你放不下心,花就是禍因。」
她行了禮轉身離去,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低下頭,將面容藏進手掌中,遮目許久,直到眼睛能適應房間里的光線和冷清,沒了酸澀意,才放下了手。
蕭拓在午後就知道,讓冷雙成不便再來探望的理由。
太后見他兵戰失利,更加依賴於蕭政的軍力。為了栓牢他們兄弟的心,太后又從上京調派過來一支宣詔的隊伍,賞賜他們布帛、古玩,還安插了兩名女子進來。
美人們出自顯貴耶律家,是一對姐妹花。
耶律家的女兒就不能隨便打發了。
大小姐耶律起音,已住進侯府,名為傳召,實為待嫁。
二小姐耶律容,一下車就撲進別宅里,將桌案上擺放的雕刻物摸了個遍,還纏著蕭拓問東問西。
蕭家兄弟陡然面臨美人旁伺的局面,在督戰之餘,分出心神應對。
留在石牢里的簡蒼及冷雙成,默然等待祭禮日的到來。
晚上,冷雙成就著一盞油燈看完一本佛經,正待合衣休息時,旁邊的單間里傳來簡蒼細碎的呼聲:「初一……初一……」
冷雙成以為簡蒼又在夢囈,輕輕應了兩聲。
簡蒼顫聲道:「我肚子痛……」
冷雙成發力拍鐵欄,驚醒了獄卒,喚他打開牢門,鑽進了簡蒼的單間里,替她把脈。
獄卒打了個呵欠,催促道:「好了沒有!」
他的雙眼勢力得緊,見蕭政再也不來夜探簡蒼,就知她失了寵,迎奉之時就不會那般盡心了。
冷雙成無奈,將簡蒼抱到自己的床鋪上,喚獄卒取來所需物,再任由他鎖上門。
見獄卒離去,她輕聲對簡蒼說:「你已有身孕,不能再過於操勞,明天我給你開一副葯,你先養下胎為好。」
簡蒼垂下眼睛,冷冷說了句「孽種」,舉起拳頭捶打自己的小腹。
冷雙成連忙拉住她的手,冷臉說:「不可這樣作踐自己!」
簡蒼揪著冷雙成的衣袖,緊聲說:「你不要告訴蕭政,我不想他知道有這個孩兒,知道了,他就不會放我走。」
冷雙成看著簡蒼皺起的眉,思索一下,未及時應答。簡蒼將冷雙成的衣袖快要揪爛了,才聽到她說了好字。
第二天,簡蒼拒絕了冷雙成的好意,將她開出的藥方撕爛了,也不去抓藥。
走到地棧入口,壁石滲透著涼意,她不由得拉了拉身上的夾襖,低頭鑽了進去。
此後,她也未做大肆操勞之事,多數是丈量尺寸、清掃邊角,坐在椅上歇氣。
蕭政路過時,進來探她,照例詢問她是否願意搬回侯府去住,沒得到應允,像往常一樣離開。
傍晚,簡蒼拖著沉甸甸的步子回紅楓院探望木迦南。
木迦南安排她的晚膳,均是素食。
她沒有吃多少,提著燈籠走向石牢時,與遊玩歸來的耶律起音堵在了一條道上。
耶律起音的衣飾妝容堪稱完美,找不到勞累一天後的疲勞印跡。她仔細瞧了瞧簡蒼的容貌,笑道:「百聞不如一見,王妃生得可真是白。」
簡蒼潦草屈屈膝就當是回禮,發覺去路依然被耶律起音堵住時,就冷淡說道:「不要靠近我,不要招惹我,不要以為侯爺放縱小姐,就不會落下禍端。」
耶律起音抿嘴一笑:「我什麼都沒做。」
簡蒼只覺頭裡昏沉得厲害,對著晚霞天空亂喊了一聲:「初一!」
不大片刻,冷雙成披著一身霧靄從街道轉角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