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一念
黑髮如瀑,散在白色襦衫上,天青色長裙,映著暮靄,色澤溫潤。她的臉上帶著一些微笑,直給人溫文可親的感覺,可是耶律起音知道,來人不好對付,先前赫赫有名的敦珂女使,據說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她手上。
冷雙成行禮問好,才剛剛說了一句:「小姐乘興歸來,稍事歇息為宜,王妃由我迎去。」耶律起音忙不迭地讓開了路,讓她接走了簡蒼,看著倆人並肩走向了暮色中。
簡蒼偕著冷雙成默不作聲走了一陣,突然開口說:「店鋪在置辦婚慶物,似乎是特供給耶律小姐成婚用的。」
冷雙成轉頭細心看了看簡蒼的臉,她的膚色過於雪白,神情倦淡,已經遮掩了原本的情緒。「侯爺與你訂了親,並未成婚,按理說,侯府里應該張羅迎娶王妃之物才合乎禮制。」冷雙成斟酌著說道,「不知你,是什麼樣的心意?」
簡蒼搖搖頭:「我不想留在這裡,更不想嫁他,他所提議的,趕在耶律家小姐進門之前,扶正我的地位,顯得太可笑了。」
冷雙成看到簡蒼並未笑,只是倦怠地垂下眼睛,勸慰道:「既然心思不在這裡,就要走得洒脫些。」
簡蒼點點頭。
倆人登上城頭眺望遠景,夜色開闊,撞開了她們的心胸,當看到星星點點的燈籠從漆黑的隅道上升起來,照亮了辛苦勞作的奴工們的臉時,她們就知道,個人的喜樂與萬千性命一比,已經顯得不重要了。
簡蒼清洗之後,特意將自己收拾了一番,整理得清爽乾淨了,才去見蕭政。
蕭政剛從校場回來,正在浴室洗澡。
簡蒼等候在了室外的小廳里,只想早些把話說完就離開侯府,並不在意時機是否適宜。
蕭政在內充耳不聞,也不理會她的話語。
簡蒼只得再提了一遍:「侯爺當真不放過奴工么?」
一萬多人,勞累過度,只剩下八千,落在他手裡,依然保不住殘命。
許久不出聲的蕭政喚道:「你進來。」
進去之後,或許又是另一場攜私慾所求的巫山雲雨,讓簡蒼一度無所適從。
因為她的要求,向來只能在床笫之間達成,令她倍感無奈,也倍感羞恥。
蕭政沒聽到動靜,擦乾了身子出來一看,簡蒼坐在椅中半闔著眼睛,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他伸手抱她,她驚醒過來,推開他說道:「我不是來侍奉侯爺的,只想求得八千人性命。」
「免談。」蕭政乾脆撂下倆字。
今日看她病怏怏的,才沒像往日那樣,一聽她談及公務,就將她攆出門。
他以為自己已經網開一面了,可是簡蒼並未感受到絲毫的好意,只是覺得心寒。
八千條性命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被他以故例殉葬之名一手抹殺掉了。
她再次覺得,他不是良善之輩,委實不能讓她軟下心來,好好待他一次。
她想起他的手裡,還沾染著族人的血,不管過了多少年,血腥之氣也不會退掉,也等不到他的棄惡從善。
看來,大哥所說的,佛緣善心能度世人不一定正確。
簡蒼起身走出門外,蕭政並未阻攔,直到纖瘦的背影逐漸遠去,融入了夜色深處,他才轉過身。
他不留,有所顧慮。
簡蒼不答應嫁他,他就不再退讓應允她任何事。
他知道她的激烈手段,若是強留下來,又不達成她的心意,勢必是惹得她持刀來拚命,不見血不收場。
他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相處,既然強行索求不得,不如放手讓她隨意來去。
他將大副心力放在戰局上,分神應付耶律起音討巧的迎奉,難免又要冷落她一次。
他不曾細想,冷落的次數多了,她習以為常,只以為他是偏冷心性的男人,不敢輕易交付出感情。他忘了以前對她的懲罰,遠比冷落更折磨心神,她可從來沒有忘記。
蕭政走回寢居,廊道上耶律起音提著一盞燈正在候著。一見到他孤身回來,她就明白了過來,微笑說道:「我瞧王妃臉色不大好,侯爺當真不跟去看一看么?」
蕭政頓步:「有話直說。」
耶律起音咬咬唇,徑直說道:「即便王妃不嫁,我的婚禮可依然算數?」
「是的。」
耶律起音暗舒一口氣,明眸對上蕭政的臉,稍稍一頓,后又不著痕迹地移開。
他冷冷清清站在門前,俊容沒了嚴峻的意思,讓她也稍感適宜。
「還有事么?」蕭政耐心問。
耶律起音連忙行禮退下,走得不緩不急,好不容易將一顆砰砰跳的心給捂嚴實了,不曾泄露出半分眷念之意。
只要他能客氣待她,不拒絕她的靠近,那麼她也沒必要緊追在簡蒼身後不放,惹他生嫌。
此後,她再也未曾去打擾簡蒼,老實留在侯府里,做一個待嫁新娘。
夜深露重之時,蕭政從冷清的床閣里驚醒過來,擦去額上的汗,起身披上外袍,走去了石牢。
值守的獄卒睡倒在公房裡,整座地牢靜寂無聲。
他拾級而下,看見簡蒼亦然熟睡在石床上,手裡牢牢抓住冷雙成的袖子,迫使冷雙成只得坐在床邊,就著一盞孤燈看書。
冷雙成轉頭看到蕭政,默然辨認一下,才輕聲招呼了下:「見過侯爺。」又扭過頭去看書,當他是一道飄忽來去的影子。
蕭政來石牢探望過三回,前兩晚還耐心抱走簡蒼去溫暖的地方待著,今晚見她如此倚重於冷雙成,不離不棄的樣子將他比了下去,他在臉上硬生生浮起個冷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冷雙成瞥了眼外面已然恢復了冷清的牆壁,暗想著,他既然能來,可見對簡蒼是有餘情的,但不知因何緣由,總是不能待簡蒼一心一意。
畢竟連她這個外人都知道,烏爾特族向來不娶二妻。
冷雙成放下書,突然又想起了秋葉。
秋葉說,需信他不曾辜負她。
她信,哪怕聽聞到了許多的風聲和消息,他已在海口鎮與靈慧成婚。
不是親眼所見之事,就不能妄加揣測,以免辜負他的好意。
更何況她已記起,秋葉拈住她耳角,曾緊聲威脅她,要她看清,常伴靈慧左右的男人到底是誰。
她揉著耳朵嘀咕道:「不就是你鞍前馬後奔走,對公主大獻殷勤的么。」
秋葉冷臉要來揪住她的髮辮,她連忙逃開,就此揭過了他的暗示。
現在想來,她猛然意會到,在海口鎮伴遊的男人,當真不是秋葉,而是公主身旁一名二十齣頭的俊逸書生。
那人應是常太傅之孫,當今的新科狀元。
由此可以推見,秋葉並未娶親,駙馬另有其人。
冷雙成轉念一想,「推見」而已,又不是真實之事,算不得數。
她既然認定推論不算數,那麼心底對秋葉的記恨,就不會少一分。
他畢竟為公主大肆置辦婚禮,將消息散透至各處,誰又能理會到,他不曾對外宣稱駙馬是他的深意。
他借著公主成婚的幌子,在商鎮、軍鎮緊鑼密鼓地布置軍力陷阱,不便向她透露隱情,她不怨;他覺得虧欠了公主,廣擲千金運來華美禮品,在她面前完全不遮掩大方意態,她也不怨。
她只怨,將她擄到海口鎮,故意親待靈慧,逼她做出反應,還大饗仕女宴,用點滴私密手段對她,著實羞辱了她的顏面。
他在人前人後,是不一樣的行事。
因而她也要學到,在人前人後,待他不一致,趁他丟落地「出宋境、不準回」的旨意,跑得遠遠的。
冷雙成一旦想好,就不會生出瞻顧不前的猶疑心思。她收了書,坐在椅中將就了對付了半宿的睡意,待天亮后,向簡蒼講明,蕭政來石牢探望一事。
簡蒼淡淡道:「來了又如何,不會真對我退讓,更不曾厚待我一回。」
冷雙成適宜沉默,不再接話,恐怕燃起簡蒼的厭惡之情,牽動了胎氣。
簡蒼出門上工之前,冷雙成再提抓藥保胎之議。
簡蒼說:「你動手煎藥,蕭政就會知曉,懷孕的女人是誰,那可是萬萬使不得的事。」
冷雙成每日替她號脈,見無異樣,才按下了強行配藥的心思。
簡蒼路過長街時,終究按捺不住關懷之情,朝藥鋪張望了一下,腳下有所遲疑。
冷雙成看在眼裡,溫聲說道:「我去抓一副溫補的葯出來,給你養養身子,不會露馬腳的。」
簡蒼想了又想,才點頭應允。
冷雙成果真以調養身體為名,買了補藥出來。
街上的金器店鋪前,掌柜的揚著笑臉,一路奉送貴客耶律起音等一行人遠去。
冷雙成陪著簡蒼看清了,侯府當真在準備婚禮,新嫁娘就是耶律家的小姐。
眾所周知的事,隱瞞不了什麼假意。
事已至此,冷雙成不再有任何負擔,鐵了心聽從簡蒼的話,助她帶著腹中骨肉離去。
晚上,蕭政得知簡蒼抓藥進補身子的消息,想了想,未曾去探望。
簡蒼往日討得責罰,寧願硬生生咬牙忍受傷痛折磨,也不肯吃苦藥減輕傷勢。
現今有所改變,曾令他生奇,然而轉念想到,她只會求助於討人嫌的初一,他趕去只會遭受冷遇,又有何必。
他留在府里處置禮殿祭告的事務,趁著忙碌的勁頭,遺忘了簡蒼的變化與日漸虛弱的身子。
她最後來侯府向他告假,正值禮祭前日,他憐憫她的病情,應了她不出席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