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城內的顧華,已站在柳葉街的家門前了。他的家在南京也算得上是名門大家了。出名的原因不是因為家產殷實,也不是家族地位的顯赫。而是緣於他的父親---顧彥章的一手千金難求一字的書法造詣。以至於當時不少軍政要員都不惜屈尊駕臨到這本不出名的城南深巷中求字。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在軍界能有今日的成就或多或少都和他父親有著不可言傳的一絲干係。就在這門口,他替父親送走過白崇禧,李宗仁,張治中,何應欽------等等實力派的政府要員。就連自己在日後公務中,得以晉見到他們時,他們還不忘托自己轉達對父親的問候。
顧華舉手握住門環,輕輕地有節奏的叩擊一陣后,便立在門口,等候著。金屬的撞擊聲是那麼的沉悶。銅質獸面嘴裡懸垂下來的門環,由於人不間斷的觸撫,使黃橙橙的本色格外醒目。
吱呀呀,厚實的門由裡面被打開了。
「張叔,早啊!我父親母親起床了嗎?
開門的是他家門房張貴,從他記事起,張貴就已經在他家幹活了,一轉眼,30多年過去了,除了歲月的皺紋在他原本就黝黑的臉上留下足跡外,他的身體還是那麼硬朗,動作還跟年輕時一般敏捷。
「哎喲,是少爺呀!你可回來了,這幾天讓小日本鬧的人心惶惶的。這不,昨天隔這兩條街的下浮橋就讓日本飛機丟下的炸彈給炸了,聽說死了十幾個呢。造孽啊!」他一邊往裡讓著顧華,一邊自言自語並不住的嘆息搖頭,對顧華剛才的問話顯然是沒有聽進去。
「張叔,你別瞎操心了,現在城外駐紮著十萬**呢,小日本鬧不了幾天啦,你先帶這個小兄弟到廚房,讓王媽給弄點吃的。我這給兩位老人家請安去。」顧華勸著他,並把諸強也託付給了他。
「行啊!這孩子就交給我吧。這幾天老爺太太還經常念叨著你呢。快去吧。」
「是華兒回來了吧!快進屋,快進屋。」他剛轉過照壁,就被從客廳里傳出的話語點破了他想給父母一個驚喜的想法。
「是的,父親。是我回來了。」他應和著一溜小跑地進了客廳。顧老爺子此時已起身離開太師椅,也正趨步走向門口迎著。
「來,華兒。先讓我好好看看。」他拉著顧華的手,慈愛的目光由上至下打量著這個他引以為豪的獨子。
「不錯,不錯。就是瘦了些,沒什麼,這倒反而越發精神了。」
這番話不由得使顧華心裡一陣發酸,他聽得出,父親的話與其說是在安慰他,倒不如說是在安慰他自己更為合適。父子倆人回到客廳,顧彥章重又坐回到太師椅上,顧華在一邊站立著,等候父親的問話。沒父親的同意,他是不敢隨便坐的,這是他從小就養成的習慣,是家風。顧彥章一抬頭見顧華畢恭畢敬垂手站著,立刻明白過來了,笑呵呵地說:
「坐吧,還沒吃早飯吧?」
當知道兒子還沒吃早飯後,便對這門外大聲說道:
「小翠,快給少爺端些點心,哦,別忘了再沏杯茶來,先通知太太一聲」由於激動,平日里說話,做事有章有節的顧彥章,卻在兒子突然回來的驚喜中說的話有些語無倫次了。這是顧華長那麼大第一次看到,聽到。
「華兒,白長官上個月中旬就差人勸我先離開南京,就在他臨走時,還專門來過咱們家問我走不走?要走的話,可以跟他一塊走。並丟下話,他已安排好了,想要走,就直接找唐生智將軍他會隨時安排我們家離開南京的。你回來的正是時候,我問問你,這南京能守的住嗎?」顧華還是從老爺子深邃的眼睛里捕捉到他眼神里隱隱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
「父親,您這個問題我實在不能給您一個確切的答覆。就目前敵我雙方的人數而言,我方佔了絕對的優勢,並不斷還有部隊在往這趕。但武器裝備卻遠遠比不上日寇。戰爭,除了這兩個因素外,最為重要的就是士氣。眼下我軍將士眾志成城,奮勇抵抗。就拿我們旅來說,自和日軍接上火三天下來,硬是沒讓面前的日軍再向南京城靠近一步。至於避不避的問題,還是您老自己拿主意吧!如果讓我說的話,我建議還是暫時避一下,等這的仗打完了再回來。這也是我們施傑旅長的意思,他忙於前線指揮脫不開身,就特意安排我借這次送傷員到醫院的機會回家看看,並托我給您二老請安。」
此時的顧華那裡知道。此時進犯南京的日軍不在是他幾天前知道的華中方面軍了,這會又加上了上海派遣軍和第十軍。人數近20萬,還有空軍海軍的支援。如果顧華此時知道這些,他一定會說服父親儘快離開南京的。
兒子的建議使顧彥章本已拿定的主意有了些動搖,他又要在走和留的問題上重新考慮考慮了。走,對他說不難。可等再回來后自己將怎樣面對左鄰右舍,親朋好友呢?這段時間,不斷有好友鄰居上門請他就在走和留的問題給個建議。想想當時自己是何等的大義凜然,一番慷慨鏗鏘的言論是來聽他意見的人更堅定了留在南京的決心,可自己如果這一走------,他自己都不敢再往下想了。父子倆無言的坐在客廳里,誰也不說話,也不知道說些甚麼好。
「是華兒回來了嗎?」顧華的母親安慧君雖過60歲,但聲音仍如她年輕時一般清脆,她幫小翠端著點心盤,卻搶在小翠前面一步跨進了客廳,打破了眼前的尷尬。
「母親,您老身體還好吧?兒子雖在幾天前就到了南京因軍務太緊一直沒空回來看您二老,您不會生我氣吧?」顧華邊說邊笑著起身扶著母親走到桌邊坐下。
「傻孩子,你媽是那種人嗎?要是那種人的話,還不早就讓你爸托關係把你從廣西調回南京了,還會讓你是因為保衛國都才回來嗎?雖然你是媽的心頭肉,但媽知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的理兒,怎麼樣,身體還好吧?思懿和我那乖孫子都還好吧?看看你,越來越瘦了。」安慧君愛憐地撫摸著兒子顴骨愈發突起的面頰,剋制著淚水,不讓它流下來。
「小君,別說了。讓華兒先吃點東西吧!」顧彥章呼著老伴小名。他不想剛從一個尷尬中出來再陷入到另一個尷尬中去。見面本來是件喜事,但他所面對的氣氛竟使他感到有點壓抑,壓抑的透不過氣來。
老兩口靜靜地看著狼吞虎咽的顧華,不時用眼睛交流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讀懂的眼神。顧華他的確是餓了,幾天來飢一頓飽一頓沒規律的生活已使他在吃飯的速度和動作上改變了他平日的斯文。安慧君看著看著,忍不住掉過臉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滑落的淚水,一隻手悄然伸過來,按在她的另一隻手上,輕輕的拍了拍,她感到那隻自己所熟悉的手不僅輕緩,還有些冰涼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
正在這時,城外的槍炮聲驟然大作,顧華停止了咀嚼,側耳仔細分辨著從不同方位傳來槍炮聲的密集度。
安慧君的口氣似是在嘆怨,似是在安慰顧華「又開始了,過會兒就該飛機轟炸了,這日子什麼時候才算到個頭啊!」
顧華沒有接母親的話,他的心思此刻已經被來自東南北三個方向的槍炮聲分割,撕扯著。漸漸的,他聽出來了,最密最猛的聲音是來自東面,看來自己的防線今天將要承受三天來所經受的最大攻擊。這小日本看來是等不及了。他霍然站起身,對這兩位老人行了個軍禮。想說點什麼,嘴張了張,卻沒說出話來。
「華兒,你去吧,安心做你該做的事,別牽挂家裡,避不避我自有主張。」顧彥章已從兒子的神情看出,顧華是沒有心思再在家裡坐一分鐘了,便主動催促他走。
顧華感激地望望父親,抓起桌上的軍帽,轉身走出客廳,來到院子里。
「諸強諸強」他大聲呼喚著,片刻諸強一溜小跑的就來到了他身邊。
「走,去司令部和李副官會合」他吩咐完轉過身,這才看見母親正伏在父親的肩膀上抽泣著,顧彥章朝他揮揮手,催他趕緊走別再說什麼了。
顧華突然雙膝跪倒在地,眼裡噙滿淚水大聲說道:「父親母親:兒這就回前線,如果此次能拒敵於城門之外,且能生還的話,我一定卸甲歸田,接妻小回來全家團圓。陪伴侍奉二老安享晚年。如兒有不測,萬望您二老節哀。待時局平定后,將思懿母子接回南京。教育,管教聰兒的事就拜託您二老了。」說完,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
這三個響頭那裡是磕在地上啊!分明是磕在顧彥章和安慧君的心頭,老爺子穩了穩險些失去重心的身體,心裡憋了許久的情感終於在這一刻如決堤的江水磅礴欲出,欲止已然不能了。老淚縱橫的望著跪在院中的顧華,聲音雖哽咽,但語氣依舊鎮定的說:
「華兒,我和你母親雖擔心你會有那麼一天,但我們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你是男兒,是軍人,軍人衛國而戰,縱然粉身碎骨也是死的其所,死的壯哉。你去吧,你要用你的學識智慧,勇氣去面對你將要面對的一切,思懿和聰兒的事你就不必再牽挂了,你走吧!」
這是顧彥章第三次趕他走了。這太大的轉變已使老人承受不了了,夜思日想,牽腸掛肚的兒子回來了,剛剛還沉浸在相逢團聚的喜悅中,一轉眼又面對的是生死離別。他只有將眼前這個心愛的兒子早些趕走,才能結束這場悲痛的延續。
看著顧華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后,老兩口這才相擁而泣,讓淚水無所顧忌的浸濕對方的衣襟和曾經烏黑如今漸已斑白的秀髮上。
「彥章,難道白髮人送黑髮人這一人間慘劇真會輪到咱們嗎?」顧彥章一時語塞,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眼前相濡以沫的老伴。
「小君,別這麼想好嗎?南京這一仗,不論勝敗,這一慘劇都不止是發生在我們一家身上,對嗎?」他安慰著老伴,用手攙扶著她往客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