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二十三)
李浲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半晌沒有說話,月光溫柔地傾瀉在他倆的身上,交泰殿悠揚的絲竹之聲遠遠傳來,讓本該是靜謐的環境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突兀。李浲忽地笑了起來:「你才多大?你能理解復仇的意思么?」
雨依然冷笑著:「類似《氓》和《谷風》的故事有很多,人們看過之後,大多唏噓一嘆,卻並沒有因這些女子的不幸而陷入恐慌,原因便在於如殿下方才一般的假設——她們之所以遭遇了不幸,一定是因為她們做錯了什麼事情。氓的妻子被拋棄了,是因為她未曾看清氓的本質,活該被騙。殿下這樣的想法,便是對世間女子心理上的安慰,她們會想,只要我不做這樣的事,只要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就不會遭遇這種不幸。然而,當那不幸真正來臨之時,她們便會覺得,為什麼偏偏是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得到這樣不恭的對待?如此,才會有了復仇的開始。」
李浲驚訝地說:「如此說來,是本王的想法錯了?」
「殿下怎會有錯?不過是跟世人一般的想法罷了。」
李浲似笑非笑地說:「其實我並不覺得你的想法不對,相反,我對復仇很是贊同。」
雨漠然地道:「是么?」
「聽戲的人都愛聽《竇娥冤》,《趙氏孤兒》里,每每看到趙武提刀怒殺屠岸賈的一幕,台下便一片叫好之聲。讓曾經對別人施加痛苦的人,也嘗到痛苦加身的滋味,這便是佛家所說的因果報應,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國家的律法也是一種復仇,給作惡的人施與刑罰,把公平正義還給遭受不幸的人。」
雨沉默了片刻后道:「殿下說的不錯,只不過有些事情,律法管不了,也管不到。」
「還會有律法管不了的事么?」
「殿下身在宮中,怎知民間疾苦?自古以來,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早已是根深蒂固的思想,我朝雖律法森嚴,可殿下見過幾個皇親貴族伏法的呢?即便有之,也不過是權力鬥爭的犧牲品罷了。更何況,法只誅行,並不誅心,這世上每天都有無數的人遭遇不幸,律法豈能一件一件管得分明?」
李浲靜默著沒有說話,像是在思考她的話,雨低下頭,輕聲說:「殿下見諒,小女今日喝了些酒,現下胡言亂語,僭越了。」
李浲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人拒絕的命令:「你轉過身來。」
雨遲疑了一下,緩緩地轉了過去,李浲凝視著她的眼睛問:「你雙眼發紅,哭過?」
雨抬頭看著他:「不是,只是晌午沒有休息,方才又喝了些酒而已。」
李浲沉默了會兒,又說:「可直覺告訴我,你說的並不是實話。」
雨淡笑:「殿下還相信直覺?」
李浲挑眉:「你不信?」
雨輕搖了下頭:「我自是不信,我只相信判斷,只相信事實。」
「可萬一你的判斷是錯誤的呢?萬一你看到的事實也並非是真實的呢?誠如你方才所言,報復的目的是因為遭遇了不幸,假如被報復的人卻認為自己受到了過分的打擊,因此又展開下一輪復仇的循環,你說,這世上究竟有沒有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復仇呢?」
雨心中一時有些紛亂,不知如何以對,遂詫異地看著他:「殿下究竟想與我探討些什麼?」
李浲的笑容裡帶了一絲邪魅:「就事論事而已,你怕了?」
雨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緩緩道:「我為什麼要怕?只是覺得自己的身份不配和殿下探討這些而已。」
李浲朗聲而笑:「你是太后的侄孫女,我父皇是你的表舅,你姐姐又是我的二嫂,何來不配一說?那依你而言,究竟是什麼身份,才能配得上我呢?」
雨怔愣了片刻,是啊,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卑微的自己了,她有了新的面孔,有了顯貴的身份,有了她曾經期盼的一切!但軀殼終究是軀殼,自己的魂魄呢?在這俱身體的內心深處,她究竟是誰?是雨,還是聞人語?李浲看著雨眼中流露出的茫然和困惑,眼神不由得深了幾分,雨回過神來,慢慢回味出他話中的意思,不由得有些尷尬,著惱地瞪著他,臉上飛起了几絲紅暈。
李浲「哧」地一笑:「現在這樣,才覺得你有幾分女兒家該有的神態了,之前看你根本不像是被養在深閨的千金,倒像是個看遍世間疾苦的士子!我雖不知你究竟是因為何事而眼帶愁瀾,但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願意告訴我的。」
雨忍不住輕笑,即便是滿心的憤恨愁苦,也被眼前這個少年弄得哭笑不得,那種與生俱來的狂妄自信,真是讓人無可奈何,又忍俊不禁。
李浲再次挑眉:「你又不信?」
雨笑看著他:「殿下這次又是憑的直覺么?」
李浲微微撇了撇嘴角:「咱們走著瞧。」他凝視著雨,忽地問道,「三年前的事……你還記得么?」
雨一時支吾著不知該怎麼回答,忽然遠遠地聽見了聞人詣四處呼喚自己的聲音,李浲顯然也聽見了,他看了看雨道:「我先回去了。」
雨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李浲看了她一眼,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雨靜默了一會兒,整理了一下紛亂的思緒,這才走了出去,迎向聞人詣,喊了一聲:「哥哥,我在這裡。」
聞人詣如釋重負地說:「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我找了你好一會兒了,問了幾個宮女,說看到你往這個方向走了,這才找了過來。」
「我只是出來醒醒酒,方才喝的有些急了。」
「不能喝就別喝那麼多,自己身子剛剛才好,悠著點吧,看你出去了半天都沒回來,實在讓人擔心。」聞人詣四下看了看,有些擔憂地問,「可撞見什麼人了么?」
雨笑笑說:「沒有,我不過一個人走了一會兒,哥哥不用擔心。」
聞人詣點點頭:「那便好,快回去吧,今日雖說是元宵晚宴,可我眼瞧著,已然成了專為慶祝姐姐有孕的賀宴,你剛才沒瞧見,皇上和太后不知賞了多少東西給姐姐,怕是得再來一輛馬車才拉的回去。」
「是么,」雨淡淡地說,「姐姐有了身孕,自然是要賞賜的。」
聞人詣苦笑:「適才整殿的人都來恭喜爺爺、爹娘和我,差點招架不住,我借著尋你的由頭溜出來了,這會兒不知爹爹如何了,今晚怕是要醉倒了。」
雨斜睨了他一眼:「原來是招架不住別人敬酒,還當真以為哥哥是擔心我呢。」
聞人詣輕拍了一下雨的頭:「你這張利嘴,真是得理不饒人,尋你是主要的,躲酒是順便,這總行了吧?」
雨木然地微笑:「哥哥說行,自然是行的。」
「好了,我們真的得回去了,一會兒要放燈了。」
雨點點頭,和聞人詣一起向交泰殿走去。
元宵節放燈是夏朝多年的傳統,大夏以水為德,天子龍袍上均是黑龍,廟宇里不僅供奉著天神,也供奉著水神,在元宵這一天,人們都會來到水邊,點一盞水燈,許下新年的願望,讓燈隨水流飄遠,將自己的心愿帶給水中的神靈。皇宮之內多年來也傳承著這一傳統,皇室每年都會在太液池旁放燈,為萬民作出表率。太後身子不好,只親自點了燈,由貼身的嬤嬤代為放進了水裡,接著帝后共同放了一盞水燈,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隨後蓉貴妃也放下了一盞,待蓉貴妃放過之後,眾人才開始紛紛點燈放了起來。
李瀛見雨過來了,捧著燈盞笑著說:「語妹妹,可想好許什麼心愿了?」
雨說:「只不過是些平常的心愿罷了,沒什麼特別的。」
李瀛眨了眨眼睛:「我可是要許三個心愿呢,也不知水神是否會嫌我太過貪心?」
「怎會?你是公主,自然能比別人多許一些心愿。」
李瀛撲哧一笑:「原來公主還能有此特權,這倒第一次聽說。」
雨從宮女手中接過一盞水燈,用蠟燭點燃了,小心地捧在手裡,她凝視著手掌中那跳動著的火苗,她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即便能瞞住所有人,卻不可能瞞過神靈,她還能向水神許下心愿么?然而,又如何能不許呢?在這一日日痛苦的煎熬里,那心愿是唯一支撐她繼續走下去的理由,而那心愿,那心愿……
明明一再告誡著自己不要看,可眼光硬是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安王,他正與安王妃一起,將承載著他們美好願望的水燈放進太液池中。雨閉上雙眼,片刻之後才緩緩睜開——水裡真的住著神靈嗎?你真的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嗎?為何你不讓我就那樣死去,為何你還讓我以這樣的身份重新回來,掉進這無限的痛苦深淵?如果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如果你能明白我的哀傷,如果這一切都是你用雙手捏造出的眾生,定下的規矩,註定的輪迴,那麼,請賜給我力量,指引我方向,讓我能將這痛苦兩倍、三倍地還到那些施與我的人身上,我願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靈魂永墮無盡的黑暗。
雨睜開雙眼,將那盞水燈放進了太液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