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二十四)
天邊忽地閃過幾道彩光,漫天煙花開始綻放,伴隨遠處的陣陣轟鳴,太後患有眼疾,便早早回了宮,帝后看了一會兒,也返回殿中,大部分年長者都隨著帝后一同離去,剩下的幾乎全是小輩,頓時便沒了顧忌,有些要好的便忍不住相互打鬧玩笑了起來。幾個和安王妃年紀相仿的女子拉著她一起說話,想來定是從前便相識的親貴家的女子,李泓微笑著退到一邊的樹旁,抬起頭望著天上一閃一閃的煙花,他漆黑如墨的眼瞳也跟著忽明忽暗,隱隱地閃爍著晶瑩的光。
雨從太液池邊回來,看見安王獨自一人站在樹下,心中一動,便也站在了一旁,與他之間保留著曾經在宮中看煙花時他們所站的距離,李泓從夜空中收回了目光,下意識地順著曾經那個熟悉的方向看了過去,卻看見了正抬頭看著天上的雨,李泓心中一滯,眼中詫異又痛苦的神情一閃而過,雨用餘光感覺到了李泓的目光,嘴角輕輕挽起了一絲含著冷意的微笑。
終於,最後一抹煙花也消失在了夜空中,大家笑嘆著三三兩兩地往交泰殿的方向走去,安王妃離開女伴,走到李泓身邊,只見他面含哀戚,神不守舍的模樣,心裡明白他準是又想起了那個女子,心下恨恨,便賭氣徑直繞過他向前走去,待李泓反應過來時,安王妃已和聞人詣一邊往回走,一邊說笑著,李泓靜默了片刻,這才提步遠遠地跟在後面。雨疾走了兩步,跟在他的身後,這是曾經兩人出行時,雨跟隨著他的位置,李泓感覺到身後熟悉的腳步聲,忽地停了下來,身後的腳步聲也隨即停下,李泓沉默地站在原地,久久不敢轉身,他生怕一轉身,就會被滿心的失落和傷痛淹沒。雨諷刺地笑了笑說:「姐夫怎麼停下不走了?」
李泓閉上眼睛,心彷彿驟然由雲端沉到了海底,片刻后,他緩緩睜開眼,轉過頭,溫和地笑著說:「原來是小妹,方才喝的多了,現下酒氣有些上頭。」
雨輕哦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那姐夫回府後,可要泡些葛花茶來解酒啊。」
李泓震驚地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雨心中冷笑,卻裝著不明就裡地樣子:「姐夫怎麼了?」
李泓的嘴唇有些哆嗦:「你……你怎麼會知道葛花茶?」
雨裝作奇怪的樣子:「葛花茶不是解酒之物么?」
李泓的眼神驚疑不定,他深深地看了雨一眼,倉促地點了點頭,沒再說話,轉過身向前走去,只是腳步略有些不穩,雨望著他的背影,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曾經在每一個安王飲酒歸來的夜晚,雨總會泡一杯葛花茶為他解酒醒脾,彼時兩情相悅,甜甜的葛花茶總是被安王一飲而盡,而今物是人非,不知今夜,他還會飲下那杯葛花茶么?
眾人回到交泰殿,飲宴已經過半,陸續有年長者告退,小輩們借著酒意,便肆意玩鬧了開,一個雨看著有些眼熟卻叫不出名字的小姐提議玩擊鼓傳花,鼓聲停時花落在誰家,便要表演一個才藝,否則便連飲三大杯酒做懲罰。大家紛紛贊同,皇上也笑著同意了,宮女忙搬來了鼓,又拿了花束給眾人拋傳,一名宮女背對著酒席而站敲擊鼓面,以示公允。這是一個在眾位皇親國戚面前露臉的好機會,各家閨秀都卯足了勁,一時間,水袖舞、胡旋舞、彈琴作畫……鶯鶯燕燕簡直讓人眼花繚亂。花束傳了兩輪,雨都躲了過去,正想尋個借口逃開,可那花束眼見著就又傳了過來,雨無奈,只得接過,鼓聲將將停下,眾人鼓掌笑鬧起來,方才那位提議玩擊鼓傳花的小姐道:「早聽說護國公府上的二小姐才德兼備,只是身子弱甚少出門,今日難得一見,可要好好欣賞才是。」此言一出,眾人皆期待不已地看著雨,帶著各種或善意或不懷好意的心思。
雨緊張地站了起來,手心有些冒汗,聞人語琴棋書畫樣樣俱精,也會跳舞,所以聞人家的其他人並不擔心,可只有雨自己心裡清楚,除了舞劍,她全無能拿得出手的才藝,然而聞人語是大家閨秀,怎能舞劍?雨正想借著生病還未康復的理由向帝后陳情,忽地看見安王正望著自己,眼神晦澀不明,雨心中一動,便走到殿中央向帝後行了一禮,婉聲道:「方才各家小姐的舞蹈已是精彩絕倫,小女無才,不敢與之爭輝,便獻唱一曲,請陛下、皇後娘娘恩准。」
皇上自然同意了,其他人也不覺有異,安王妃和喬氏卻是詫異極了,聞人語儘管身子弱,也曾苦練了好幾年的舞蹈,如今第一次在帝后及皇親國戚面前獻藝,卻如何會選一個自己從未練過的唱曲呢?雨站在大殿中央,一襲綠裙裊裊娜娜,她環視了一下座下眾人,眼神停在安王與安王妃的席案上,別人看去好像是她正在看著自家姐姐,可只有李泓明白,她是在看著自己,李泓疑惑不已,卻只見雨微微一笑,輕起櫻唇。
聞人語的聲音清脆空靈,唱起曲子來自有一股子韻味,很是好聽,可只是清唱,未免有些單薄。雨剛唱了兩句,一陣悠揚清越的笛音忽地從殿旁響起,如碧海潮生,輕雲出岫,踩著她的節奏為她伴奏,雨驚訝地抬眼望去,竟是齊王。他手持白玉笛,一邊吹奏,一邊目光炯炯地凝視著雨。雨來不及細想,便隨著笛音繼續唱了下去,有了笛音相伴,雨的歌聲婉轉迴腸,似夜鶯般清脆、絲緞般柔軟,直與笛音合二為一,水乳交融,相輔相成,在座眾人聽去,只覺得五臟六腑無一不妥帖,全身的毛孔無一不舒展,只有一人卻聽得面色蒼白,幾乎搖搖欲墜。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曾經雨用心地學了這首曲子,在李泓生辰的那晚唱給他聽,彼時雨的聲音不似聞人語這般婉轉清脆,而是略略低沉一些,每每到了尾聲,還帶著一絲暗啞的懶音,她從未唱過歌,因為緊張,調子還記錯了,李泓卻一直溫柔地注視著雨,眼裡飽含著愛意,末了,李泓輕聲與她一起合唱,他看上去是那樣的氣宇軒昂,英朗不凡,他的歌聲又是如此醇厚,讓人沉醉。
雨閉上雙眼,那些朝夕相對的日日夜夜在腦海中一一閃過,從溫情脈脈到狠心決絕,因受到了情感的波動,歌聲也變得如泣如訴,糾纏不絕。李泓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只能在袖中握拳,指甲深深地掐進肉里,直到掐出血來,才能掩飾著自己的異樣不被身邊人所察覺,饒是這樣,他臉色依然愈發蒼白,怎樣也掩蓋不住。一曲三回,漸漸而止,大多數人還未回味過來,依舊沉浸在那美妙的旋律當中,連蓉貴妃都半晌痴痴凝神如墜夢中,皇后連喚了幾聲,她才回過神來,意猶未盡地道:「唱得太好,本宮竟是著魔了。」
皇后笑著說:「語兒唱的好,浲兒吹的也好,陛下覺得可是?」
皇上點了點頭,贊道:「這歌喉與笛音乃是絕配,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如聞天籟,委實動人。」說罷便命一旁的太監賜賞。
雨忙跪下謝恩,又向李浲行禮,感謝他的笛音相伴,李浲抱拳一笑,算是回禮。殿上眾人紛紛開始讚歎,聞人家的幾人俱是一臉自豪喜悅,喬氏喜不自勝,悄聲道:「何時學的曲子?連娘都瞞著,竟是唱得這般好!」
雨淡笑不語,抬眼望去,安王的面色看上去很不好,安王妃一臉關切地看著他,不知說了些什麼,接著便悄然向帝后告假先行告退。雨冷笑,別過頭去,再不看他一眼。
天色漸晚,皇上道了一聲乏了之後,宴席才散了去,雨正隨喬氏走著,忽聽有人在身後喚她,雨回頭一看,見是李浲,便看了喬氏一眼,喬氏點頭道:「你去吧,我去看看你爹爹,他怕是喝醉了。」
雨走到李浲面前,向他行了一禮:「多謝殿下方才為我吹笛。」
李浲說:「也是你唱得好,才會相得益彰,不是什麼人都能配得上我這白玉笛的。」
「殿下謬讚,小女愧不敢當。」
李浲輕咳一聲道:「這幾日,你可有空么?」
雨訝異地抬頭:「殿下在問我么?」
李浲失笑:「這裡除了你我,難道還有別人?」
雨不解地問:「不知殿下所為何事?」
「我已到了出宮開府的年紀,父皇賜下了府邸和封地給我,我入住之前,總要添置一些東西,封地上也是要去看一看的。」
「殿下還需要自己添置東西么?不交給下人去做?」
「自己住的地方,有些東西必須自己親自挑選才能稱心如意不是么?」
雨想了想:「殿下說的是,可……殿下問我是否有空,不知所為何意?」
李浲頓了頓,有些尷尬地看著地面說:「我是覺得,你眼光不俗,也許可以為我參詳一二。」
「我?為殿下參詳?」雨驚訝莫名地盯著李浲看了一會兒,見他既不說話,也不看她,只得點了點頭道,「若殿下不嫌棄,小女自然願意為殿下效勞。」
李浲鬆了口氣,剛要說話,一個悅耳的聲音忽地從背後傳來:「齊王殿下。」
雨側頭一看,原來是方才在殿上那位提議玩擊鼓傳花的小姐,李浲的眼裡閃過一絲不悅,他轉過身,淡淡地道:「衛姰小姐,有什麼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