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四十四)
雨回府後,就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了,明令任何人都不許打擾,只派人去稟報了一聲喬氏。她坐在床上平復了很久,才漸漸靜下心來,先暫且將李浲放在一邊,她仔細回想著今天和芮青顏相見時的所有細節,一個一個疑團在她腦海中浮現。那芮雲和她雖以姐妹相稱,可在雨進入她房間之前,分明聽見了芮雲喚了她一聲小姐,還提到了老爺和夫人,芮青顏最有可能的身份是什麼?十幾年前家中驟然遭到巨變的官宦人家么?
雨睜開雙眼,這樣一來,範圍便縮小了很多,因為十幾年前的夏朝只發生過那麼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寧景之亂。
寧王和景王與當今皇上是親兄弟,先皇在位時,早早便立下了皇后的兒子為太子,彼時當今太后只是一個低位份的嬪,雖生下了皇子,可上有太子,下有寧王景王二位得力的皇子,當時的皇上根本入不了先皇的眼。前朝的奪嫡之爭持續了很多年,其中的腥風血雨自不必多言,後來,寧王配合景王一起搬倒了太子,皇后被廢,家族遭難,太子自盡,之後,寧景二人之間又開始斗得不可開交,寧王向皇帝告發景王誣陷太子的種種,皇帝震怒,要處死景王,景王臨死之前拿出了寧王意欲謀反的罪證,寧王被逼無奈,起兵造反,最終落得身首異處。
很多人都曾偷偷議論,當今皇上的皇位是撿來的,在連連折損了太子、寧王、景王三個兒子之後,先皇心力憔悴,一下子便病危了。此時朝中皇子所剩無幾,當今皇上便脫穎而出,在自己舅舅的幫助下,幫父親穩住了朝政,重振朝綱。沒過多久,先皇就將皇位傳給了當今皇上,撒手西去,在後宮默默無聞的聞人氏登上太后之位。新皇登基后,北邊的燕胡又趁機來犯,待一切平定之後,新皇即刻開始論功行賞,將自己的舅舅封為護國公,聞人一族就此崛起。
十幾年過去了,當提到當年的那一場腥風血雨時,人們也多用「寧景之亂」四個字一帶而過,而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當時的可怕。雨也是在進了安王府之後,聽安王和幕僚們聊起此事才知道——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當時被牽扯的人數之廣,多到以萬計數。許多名門望族、軍中大將在一夜之間被株連九族,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女眷被販賣為奴為妓者,更是不計其數,如果芮青顏也是其中之一的後人,那麼她想入宮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報仇?那一場禍事,始作俑者都已經死去,當今皇上彼時也未曾參與奪嫡,她想找誰報仇?為家族平反?當年的那些罪犯已經被刑部定案結案,亦被史官記入了史冊,更何況寧景作亂,證據確鑿,豈是輕易說平反就能平反的?除非……
雨皺起眉頭,芮青顏的話彷彿依然在耳邊迴響——
「我和聞人公子決不能有任何交集,聞人家並非始作俑者。」
「你就不怕我們的後半段路程會分道揚鑣么?萬一我們最終所要的會有所衝突呢?」
「我見過從地獄里活著回來的人,你說這種人是不是比鬼更可怕?」
雨暗暗收緊了拳頭,除非十幾年前的那樁舊案其實另有隱情,皇上、太后、聞人家、秦裕……芮青顏的目標,究竟是誰?天香雅敘的後台,又究竟是誰?
一夜無眠,直到天明時分,雨才小寐了片刻,丫鬟們進屋來伺候梳洗時,她依舊沒有起身。雨趟在床上,透過紗帳暗自觀察著這幾個在自己身邊伺候的人,芮青顏幾次的刻意接近,顯然都是有備而來,而從昨晚的談話中,言語之間也可以聽出,她對從前聞人語的性子是有所了解的,她早已有心將聞人語當成自己的棋子,可惜這個棋子體弱多病、足不出戶,一直無法被她利用。而自從雨成為了聞人語,身子「康復」之後,僅有的幾次出門,就與她相遇了兩次,這絕對不是巧合,聞人語的身邊一定有芮青顏安插好的人,會是誰呢?
陳嬤嬤見雨一直躺著,忙問道:「二小姐昨日可是累著了?」
雨說:「也不是,大概是昨晚沒睡好,身子有些乏吧。」
陳嬤嬤道:「那二小姐可要起身么?過會子怕是齊王殿下要來了。」
雨想起昨夜的事,心裡一陣煩悶,咬著下唇道:「今日我還有事,不方便陪齊王殿下,若是他來了,嬤嬤就說我身子不適,替我回了吧。」
陳嬤嬤奇怪道:「二小姐今日要去哪裡?」
雨抬起頭,沉默了片刻,眼中閃著異樣的神色:「我去看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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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想過很多次自己再回到安王府的情景,卻怎樣也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身份、這樣的情景,雨從馬車上下來,凝視著安王府的大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三年多前那個大雨磅礴的午後,她帶著一個包裹和一把劍,滿懷著希望踏進了安王府大門,卻不知道,她和安王之間會有那樣一段長長的故事和那樣一個悲涼的結局。
雨昂了昂頭,再昂了昂頭,將眼底的淚光化作了嘴邊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下人通報了之後,安王妃從門內迎了出來,已有三個多月身孕的她小腹微微隆起,人也稍圓潤了一些,看起來紅光滿面,氣色極佳。她親熱地拉著雨的手:「你怎麼突然來了,事先也不說一聲。」
雨笑道:「就是想姐姐了,來看看姐姐。」
安王妃上下打量著雨:「你如今身子真是大好了,氣色也好,看著好似也長高了一些,不像以前那樣瘦小了。」
「姐姐如今的氣色才是真的好,面若桃花,想必姐夫一定對你很好。」
安王妃嬌羞地笑著,輕拍了她一下:「小姑娘家家的,胡說什麼呢!」
雨笑看著她,沒有說話,安王妃道:「你還是第一次來王府吧?要不要我帶你四處轉轉?」
雨看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景緻,點頭道:「好啊,只是姐姐不會累著嗎?」
「我如今已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太醫說,胎像很穩固,也要我經常活動活動,散散步,對胎兒也是有好處的。」
「那就好,娘怕姐姐有了身孕之後胃口不好,還特意讓我帶了一些姐姐愛吃的點心來,這會兒他們正從馬車上卸呢,一會兒就送到姐姐房裡去。」
安王妃一邊笑,一邊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娘這回可是白擔心了呢,我這孩兒在我肚裡安靜得很,一點也不鬧騰,我常聽人說,女人懷孕後會有嘔吐不止,可我卻一次都沒吐過,真是體貼得很。」她拉著雨的手,「語兒,你要不要摸摸看?這可是你的小侄兒呢。」
雨遲疑了片刻,才將手輕輕敷在了聞人詩的小腹上,這裡面,是李泓和聞人詩的孩子。雨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將手移開,微笑著說:「除了肚子鼓了一些,什麼都感覺不出來呢。」
安王妃笑道:「太醫說,孩子要四個月之後才會有胎動,殿下和我都很期盼呢。
「是嗎,」雨微笑著,「自然期盼了,這可是姐夫的嫡長子。」
「語兒也覺得是個男孩兒么?」安王妃含羞帶怯地說,「王府里的老媽媽都說我的肚子尖,準是個男孩兒,我雖知道她們是拿好聽的話哄我開心,可也真心希望他是個男孩兒呢。」
雨看著安王妃的肚子,笑著說:「姐姐福澤深厚,自然會心想事成。」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了安王府的後院,雨抬起頭來,白露亭赫然出現在眼前,還是記憶中的老樣子,卻又變得有些不一樣,雨有近半年的時間沒有來過安王府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亭子的四周竟然出現了一大片的蘆葦。
雨木然地看著白露亭,問道:「姐姐,這是什麼地方?」
安王妃看了一眼:「哦,這個亭子呀,這是白露亭,這裡風景不錯,殿下時常在這兒看書散心,前段時間還命人移植了許多蘆葦過來,又特意引了水,我還勸過殿下,不如種些寒芒好看,可你也知道,殿下是風雅之人,說是寓意白露與蒹葭,不過這樣看景緻倒也不錯。」
「你是說,姐夫經常來這裡嗎?」
「是呀,只要殿下在府上,幾乎日日都要來此處呢。」
雨喃喃地道:「白露與蒹葭……」
「走,我帶你看看去。」
安王妃帶著雨向白露亭走去,雨這才發現這裡四周都重新整修了一番,從後院的池子里引了一條小小的溝渠徘徊在亭子的周圍,溝渠旁種植著許多蘆葦,隨著微風輕輕搖擺,沿著台階,雨踏上了白露亭,風吹過蘆葦發出沙沙的聲響,雨閉上雙眼,靜靜地傾聽。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沒有人能殺得了我。」
「蒹葭就是蘆葦,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時,就在蘆葦叢旁。」
「你我結髮相依,此生我定不會負你。」
「不要怪我!」
「本王信與不信,又有什麼區別?」
「你回去吧,不要再來了。」
心緒搖搖顫顫,雨不敢睜開雙眼,黑暗中,安王的話依舊一字一句地烙印在心底,她的心也似乎一點一點地跌進更加黑暗的深淵裡,她知道那黑暗吞噬所有光源也接受所有的色彩,無比窒悶卻也顯得仁慈,就像是喜歡躲藏在繭里的蟲,供人逃避供人沉淪,黑色的魂魄滿布著疏離的色彩,雨不知道這一世她還會不會有解脫的那一天,而現在,只有沉湎這黑暗之中才能令她不至於崩潰到癲狂。
良久,雨才緩緩睜開眼睛,望著白露亭四周飄搖的蘆葦,嘴角噙著一絲冷笑,話都是他說的,事都是他做的,斯人已逝,徒留這些,是為了安慰內心的愧疚和不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