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四十五)
安王尚未回府,安王妃留雨一起用午飯,王府里的下人還是那些舊人,可雨卻已經不是從前的自己了,明明是極熟悉的環境,卻要裝著初次上門的樣子,明明都是相熟的舊時,卻連打個招呼寒暄都不可以。門口擺放的屏風、桌上養著的盆景,甚至是盛菜用的碗碟……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變,桃花依舊,人面全非。
安王妃熱情地給雨夾菜:「早知道你要來啊,我就早點吩咐廚房準備些你愛吃的菜了,如今你也只能將就著我的口味了。」
雨笑了笑:「我不拘吃什麼,姐姐愛吃的我也愛吃。」
「才怪呢,你從小口味最刁了,這個不吃,那個不吃,你說那樣身體能好嗎?」
雨默默吃了口菜,裝做不經意地說道:「對了姐姐,前幾日我聽齊王殿下跟爺爺提起,說寧景之亂時,咱們家立了不少功勞?」
「那是自然啊,我聽爹爹說過,寧王造反之後,整個京郊都成了一片廢墟,多虧了爺爺帶兵鎮守,才沒有引發民亂,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了?」
「噢,不過是聽他們提了兩句,有點好奇而已。我想姐姐是家中長女,你出生時,那場動亂也不過才剛剛過去而已,覺得挺驚險的。」
安王妃笑著說:「你想太多了,那場動亂跟咱么家有什麼關係?」
「我是聽說,那場動亂里牽涉了許多名門望族,只因站錯了陣營,一朝大廈忽傾,覺得有些唇亡齒寒罷了。」
安王妃點點頭:「是呀,只可惜,人永遠也無法預知未來之事,那陣營一旦站了,便只能義無反顧地站下去,最終的結局也不過是成王敗寇而已。」
雨漫不經心地說:「幸虧咱們家沒有站錯,不然後果真是難以想象。」
「咱們怎麼會站錯?咱們姑奶奶……」安王妃頓了頓,笑著道,「你呀,盡為了過去的事情傷春悲秋是做什麼?快吃菜。」
雨低頭吃菜,揣摩著她方才的欲言又止,那件舊案,莫非果真和太後有什麼關係么?
安王妃看向雨:「你現在給齊王伴讀,還好嗎?」
雨笑了笑:「我反正就是端茶遞水,跟著旁聽幾句,也沒什麼不好的。」
安王妃放下筷子:「這段時間一直沒見到你,也沒法兒問你,好好的,你怎麼會給齊王做伴讀呢?」
雨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旨意就是這樣下的。」
安王妃看了看周圍的侍女,朗聲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侍女們行禮退下,安王妃才壓低了聲音說,「我問你,齊王對你,可是有意?」
雨尷尬地低下頭:「什麼有意不有意的,姐姐說什麼呢!」
「你跟我還打什麼啞謎?你告訴我,爺爺和爹是不是有意把你許配給齊王?」
雨無奈:「爺爺和爹的想法我怎麼知道,再說我還小呢,哪就能許配誰了。」
「你馬上就十三了,再過兩年就可以嫁人了,如今這年紀,正好可以定下親事,只是我沒想到,爺爺竟然會想把你許配給齊王。」
雨搖頭道:「爺爺從未跟我提過此事。」
安王妃輕哼了一聲:「我們爺爺是什麼人?論籌謀划策,誰也比不過他,若不是如此,咱們家如何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地位?」安王妃低頭想了想,正色看著雨道,「語兒,你對姐姐說一句實話,你對齊王可是有意?」
雨看了一眼安王妃,心中冷笑,護國公怕站錯了陣營便會大廈忽傾,所以用兩個孫女來為自己鋪路,而聞人詩卻已經沒了選擇,她如此心高氣傲,心心念念盼望著的便是一朝登臨鳳位,如果安王沒有登基,即便在護國公的庇佑下她仍能做個王妃,然而又怎會心甘情願對別的女人三跪九叩?所以如今,最不願意看見聞人語嫁給齊王的,也就只有她了,她當然希望聞人家能傾一族之力一心一意地輔佐安王,破壞護國公心裡想要腳踩兩條船的算盤。
雨認真地說道:「姐姐,我對齊王一點想法也沒有,若是爺爺來問我,我也絕不會願意的,姐姐可一定要幫我。」
安王妃滿意地點點頭:「如此便好,好在你現在還小,容姐姐日後再為你慢慢籌謀吧。」
雨暗自冷笑,籌謀?也好,她倒想看看聞人詩為會為她籌謀出什麼樣的局面來。
用罷午飯,安王妃照例要午睡,她留雨繼續在王府內休息,正午時分,陽光正好,因著王妃要午睡,府內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雨冷笑,聞人詩治內的手段果然不一般,半年過去,這安王府的氣象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沿著熟悉的道路,雨信步走著,不遠處,幾叢月季花開的正好,雨立在花影中,目光專註地凝視著安王的寢殿,半晌后,才提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用早已習慣了的微笑來掩藏住內心真實的情緒。雨來到了那個離安王寢殿最近的小院子前,院門是緊閉著的,門上的銅漆已隱隱蛀了銹,看來已經久無人居了。雨沉默地站在門口,竟然連推門而入的勇氣都沒有,雨忍不住嘲笑自己:你怕看到什麼呢?無論裡面是什麼樣子,與如今的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雨抬起手,輕輕推開了院門,一切都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連一絲一毫都沒有改變,甚至是她種的幾盆花草,如今都長得正好,雨似乎盯著院內的一草一木,可她的眼中卻空無一物,她緩步走進自己的房間,那天走得匆忙,她幾乎什麼也沒有拿走,梳妝台上,安王曾送給她的首飾一樣一樣地擺放得整整齊齊,連客來居糕點的盒子也依然在原處,衣櫃里還有她曾經穿過的舊衣,書桌上,雨用來練字的宣紙和字帖似乎還和她走得那日一樣凌亂。雨走上前,硯台里還有未乾的墨跡,鎮紙下壓著一張覆蓋著字帖的宣紙,那筆跡斷斷續續,想來,握筆之人在書寫的時候,手腕定是顫動不已,難以繼續,連最後兩個字都未曾寫完。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雨拿起筆,替他寫完了最後兩個字。
視線內黑白分明的白紙黑字,忽地被一截黑影擋住,雨呆了一呆,才回過神來,雨心中一聲長嘆,緩緩抬頭,和李泓視線相觸時,已是笑若春風:「姐夫,你回來了。」
李泓冷著臉,沉默地注視了她片刻,冷聲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雨放下筆,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禮:「我今日來看姐姐,姐姐留我在王府內多玩兒了一會兒,我隨意走到這裡,見門沒有關緊,一時好奇便進來了,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姐夫恕罪。」
李泓走到桌前,拿起那張宣紙,看著最後的那兩個字,問道:「這是你寫的?」
雨笑著回道:「是呀,我見那紙上最後兩個字未曾寫完,一時興起便添上了,不知道這屋子的主人是誰?姐夫能否替我向她賠罪?」
李泓緊緊盯著那兩個字,半晌后才道:「你臨摹的不錯。」
「多謝姐夫誇獎,我就是照著字帖寫的,是那字帖原本寫的就好,不知是誰的字?」
李泓抬眼看著她,緩緩道:「這是本王的字。」
雨微笑著:「原來是姐夫的字,難怪了,字體若行雲流水,風輕雲淡又獨具一格,正像姐夫其人。」雨裝作一臉的好奇,「那……這臨摹姐夫字帖的人,又是誰呢?」
李泓沉默地盯著她,似要看穿她的眼睛,片刻后才道:「你問這些做什麼?」
雨無所謂地笑了笑:「不過是好奇罷了,要是姐夫覺得不方便說,語兒不再問了便是。」
李泓一字一句地道:「這裡是本王一位故人原先居住的地方,也是安王府的禁地,沒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擅入,任何人,你聽明白了嗎?」
雨愣愣地看著他,陽光從窗棱的縫隙中照射在他的身上、臉上,他的整個人都彷彿籠在一層金色斑駁的光影中,雨回過神來,跪下道:「語兒誤入王府禁地,還請殿下贖罪。」
李泓抬了抬手:「你起來吧,不知者不罪,不過,希望日後你能牢記。」
「是,語兒記下了,謝殿下不責之恩。」
李泓仔細將那張宣紙重新鋪在了字帖之上,小心地用鎮紙鎮好,又將雨方才用過筆擺放回原先的位置,他像是完全忘記了雨的存在一樣,彷彿把眼前這不起眼的小事當成極重要的事一般,一絲不苟地做著,不知他想起了什麼,一時唇畔含笑,一時又無聲嘆氣,可不管是笑還是嘆氣,眉梢眼角卻總是帶著一絲愁瀾。
雨沉默地看著他做的這一切,一點一點的冷意從心中蔓延,以為這樣做,便可逃脫了內心的譴責么?以為這樣做,便可以掩蓋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一切么?以為這樣做,就可以得到死去之人的原諒么?雨的視線緩緩落在房間內供奉著的佛像前,和她原先的習慣一樣,那香爐上始終有著三柱青煙裊裊的香,曾經,她每日都會焚香祈禱,可那神佛,卻好似什麼都沒有看見,不,其實他是看見的,不是嗎?所謂的佛祖神靈,並不是將喜樂分給所有人,也並沒有將幸福平分。他沒有那種義務承擔世人的情緒,他沒有責任負擔著那些渺小的生命,所以,他應該冷眼看著,看著那些生命在殘酷的世界里掙扎哭泣。
李泓抬起頭,冷冷地看著她道:「你怎麼還不出去?」
雨平靜地注視那雙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眸,淡淡一笑:「是,語兒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