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五十五)
入夜,雨借口說累了,早早地熄燈睡下,夜晚無風,月光極好,悠悠透過窗棱照在書桌上,那上面剛被迎春收拾過,整整齊齊擺放著字帖、宣紙,和雨常看的書。門口值夜的丫頭是白芨,裹著被子在外間的地上靠著牆睡得正香,一個嬌小的身影悄悄推開了門,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隔著紗簾見雨披散著頭髮,臉朝里正在熟睡,便又來到書桌前,輕輕翻找起來,不一會兒,她便找到了被雨夾在書中的聞人詣的家書,忙收進懷裡,左右望望無事,又小心地關上門退了出去。門口的白芨翻了個身,嘴裡咕嚕嚕說了句什麼,把她嚇了一跳,見白芨沒有醒來,只是說了句夢話,這才放下心來,快速離開了雨的房間。
木瑾軒外的樹下,聞人諍已等候了多時,見她出來,忙揮了揮手,壓低聲音道:「可拿到了?」
借著月光,可以清晰地看清那人的臉龐,正是雨身邊貼身伺候的丫鬟萱草,萱草點點頭:「拿到了,二少爺。」說罷,忙從懷裡把書信拿了出來。
聞人諍接過來看了看,鬆了一口氣,看向萱草道:「沒被人發現吧?」
「二少爺放心,二小姐在床上睡得正香,其他人也都睡著了,沒有一個人看見奴婢。」
聞人諍點點頭,握住了萱草的手:「這次的事,讓你冒險了!」
萱草臉一紅,卻沒有掙脫:「二少爺,奴婢為您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願的。」
聞人諍笑著摸了摸她的臉:「我記在心裡了,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一個名分。」
萱草嬌喘一聲,倒在了聞人諍的懷裡,閉著眼道:「奴婢不求名分,只求能伺候二少爺一輩子,便心滿意足了。」
聞人諍輕摟了她一會兒,鬆開手道:「你快回去吧,免得被人發現了,咱們來日方長。」
萱草聽到「來日方長」四個字,立刻心花怒放,嬌笑著看了他一眼,這才又回了木瑾軒。聞人諍四下望了望,把信收了起來,轉身離開。
待聞人諍走遠后,雨才從樹影中走出,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又是一個痴心的女子,只因一句許諾便甘願為他犯險,然而當她閉上眼睛,全身心投入他的懷裡之時,可能看到他臉上的那一抹敷衍和不耐煩?雨昂起頭,微笑地望著皎潔的滿月,這麼傻的女子,這麼傻的……從前的自己。
再垂下頭時,雨的眼神里已全是冷意,聞人家的內鬥看來比想象中的還要更嚴重,既然如此,就讓她好好利用,狠狠燒它一把火。
雨從窗戶翻回了房間,把床上用來假裝自己的黑色佛塵、枕頭、被子等物收拾好,更衣躺了下來,腦海中卻在飛速地盤算著,如果她猜測的沒錯,聞人諍定是投靠了晉王,而聞人詣在漢陽也一定是抓到了晉王的把柄,僱用死士滅口是晉王一貫的伎倆,連安王他都敢下手,何況一個區區的聞人詣?此番他刺殺聞人詣不成,定會折損漢陽這一脈的羽翼,並立刻把自己撇除乾淨,安王此時必然已經得知了此事,他絕不會放過這個打擊晉王的機會,只是這刺殺一事,若無鐵證,只怕又是一樁無頭公案,唯一的突破口便是這封偽造的書信。
若是聞人諍不主動招認,誰也沒有辦法判定他和偽造的書信有關,所以雨才有意試他一試,他做賊心虛,果然上了鉤。只憑這一點,如交給大理寺審查,聞人諍定會獲罪,可對晉王會有多少影響卻很難說,萬一聞人諍一口咬定此事與晉王無關,大理寺也無法強加罪名給晉王,光是折損一個聞人諍,對雨來說,並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可是現在,聞人諍顯然還不知道雨已經發現了他的秘密,如果雨按兵不動,便是他在明,雨在暗,甚至是他安插在自己身邊的萱草,都可以加以利用,聞人諍不是雨主要的目標,能夠通過聞人諍替安王拔除了晉王這個勁敵,才是雨想要達成的目的——只有讓安王看到她的作用,她才能一步一步地接近他。
黑暗中,雨的眼睛格外明亮,像是兩團炙熱的火焰在燃燒。
————————————————
聞人詣人雖在海津養傷,可一紙彈劾的奏摺卻已在安王嚴密的護送下呈到了京城,漢陽府尹曹盛昌私征關稅,利用職務之便以各種借口扣押往來貿易的商船,船主為贖回自己的船和貨物,除了要交稅費,還要向他額外「進貢」,聞人詣查得很仔細,人證物證俱在,據查,曹盛昌私下斂的財物,有一半都送往了京城,可線索查到這裡就斷了,曹盛昌聞風已經坐船潛逃,一時間滿朝嘩然。
朝臣們難免不去猜測聞人詣的遇襲和此事有關,可那些死士刺殺不成,都已自盡了,抓不到曹盛昌,便找不到任何證據。曹盛昌究竟是誰的人,那些財物又都是送給誰的,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所有的達官顯貴似乎都有嫌疑,人人都忙著撇清自己,大理寺負責查案卻毫無頭緒,大理寺卿周知謹整日愁雲滿面,唉聲嘆氣,也顧不上去天香雅敘聽曲兒了。
儘管案情一度陷入僵局,可生活卻依然在繼續,轉眼到了三月底,暮春之月,萬物復甦,草長鶯飛,雜花生樹,一年一次的馬陵春賽如期在京郊馬陵舉行。馬陵春賽最初只是幾個京城貴族士子小範圍之間的比試,互相學習切磋,取長補短,沒想到,這個比試在士子們之間越傳越廣,來參加的人也越來越多,直到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於是國子監便出面承接了比賽,建造了場地,設置看台、隱席、休息的廂房,後來又加入了武試,變成了整個夏朝的盛事,馬陵小鎮上也因此增添了許多飯館、客棧,還建了一個規模不大的皇室行宮,每到這個時候,小鎮上人頭躦動,熱鬧無比。
因為聞人詣仍在海津療傷,此次的春賽是無法參加了,不免讓很多原本看好他準備下重注的人大呼可惜,少了聞人詣,文試一塊似乎便沒有什麼特別出挑的人了,於是有衛晟參加的武試便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李灜對士子們之間的唇槍舌劍毫無興趣,只喜歡看武試的熱鬧,李浲好兵,自然也對武試更有興趣一些,原本他以為沒有聞人詣,雨也不會關注文試,可沒想到雨卻對文試一場不落,他也只好在一旁作陪。
文試場中,士子們就一論題侃侃而談,各抒己見,在場眾人聽到精彩的言論便會大聲喝彩,誰得到的喝彩最多,便判誰獲勝,十分公允公正。雨坐在隱席之內,目光如炬地看著正在直抒胸臆的趙霆,他一掃之前的頹唐,已經連贏了兩場,這是他的第三場比試,便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都紛紛在打探這個少年是誰,想在他身上下注,可得知他只是個沒什麼名氣的寒門子弟后,又猶豫不決。
李浲陪著雨看了兩場趙霆的比試,對他頗為讚賞:「這個寒門子弟,學識確實不俗,如能在春賽中嶄露頭角,日後他在國子監內的日子想必會好過很多。」
雨微笑著道:「他的確很聰慧,只是缺少機會。」
李浲疑惑地看著她:「你為何對他如此關心?」
雨看了他一眼,忙道:「只是因為他姐姐的緣故,覺得他有些可憐罷了。」
李浲哦了一聲,點頭道:「對了,上次你說過的,你認識他的姐姐。」
「他姐姐……」雨的眼神淡了下去,「也是一個可憐之人。」
「既然他姐姐是你的舊識,那回頭我讓國子監里對他多照顧一些便是。」
雨搖搖頭:「這樣的小事,怎能麻煩殿下?」
「這有什麼,」李浲擺了擺手,「不過是打聲招呼罷了,小事一樁。」
「殿下,」雨正色看著李浲,「他以寒門之身入國子監,本來就已備受排擠,如殿下再吩咐下去對他多加照顧,他的同門必定更加心生嫉恨,說不定反而會讓他的日子更加難過,明槍易擋,暗箭難防,他能在國子監內低調生存,已是很好了。」
李浲看了她半晌,才緩緩道:「你說的有理,沒想到,你會對一個舊識的家人這麼關心,他姐姐和你交情很深嗎?」
雨低下頭:「只是有過幾面之緣,還未來及深交,他姐姐便去世了,讓我有些惋惜。」
李浲笑了笑:「原來如此,看來,你也是一個惜才之人。」
雨略欠了欠身:「殿下說笑了。」
比試場上,趙霆仍在侃侃而談:「……邦國當尊禮治,理民可師堯舜,然則,激水攔截,可使水行於山,濡染以惡,可使人殘虐無道,所以需依法度構架,民有法可依,有法可約,如治兵有營規可循也,終上所論,乃儒法相交,方為治國之大道也。」
台下圍觀眾人紛紛鼓掌喝彩,李浲笑道:「如無意外,這一場他又贏了,當年大學士衛仲文連贏六場,已是春賽之最,不知他可能超越衛大學士?」
雨注視著神采奕奕的趙霆,沒有說話,能么?能不能又有什麼重要?這才是他應該走的路,這才是他應該站的位置,就讓他放手一搏吧,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