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六十二)
傍晚時分,天上果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洗凈了整個馬陵,也將朱成琮死去時留下的血跡完全衝去,待太陽重新晒乾大地時,那裡什麼都不會留下,乾淨得就像是從沒有一條生命在那裡逝去一樣。
迎春煮了薑湯給雨送來,一邊用勺子舀著涼著一邊道:「二小姐,雖然快入夏了,可下了雨總歸會冷的,過幾天要回京城了,路上萬一有個頭疼腦熱的可就麻煩了,您還是喝點薑湯預防著吧。」
雨笑著道:「我如今的身子不像以前那麼脆弱了。」
「唉,二小姐,奴婢是以前心驚膽顫慣了,您還是喝了吧,您喝了,奴婢才放心呢。」
雨只得接過來:「好吧,只是我受不了這姜的味道罷了。」
「奴婢熬的時候加了些冰糖,您喝喝看,味道沒那麼沖。」
雨皺著鼻子喝了幾口,忽地抬頭道:「這薑湯還有么?」
迎春奇怪地看著她:「有啊,難道二小姐還想喝?」
雨說:「你去問問齊王殿下回來了沒有,若是回來了,也給他送一碗過去。」
迎春掩嘴而笑:「二小姐這是轉了性兒了?怎麼想起來關心齊王殿下了?」
雨沒好氣地看著她道:「叫你送你就送,那麼多話!」
「是是是,我的好小姐,奴婢這就給您送去,您就趕緊把薑湯喝完吧。」
雨無奈地皺著眉頭,將碗中的薑湯喝下,過了一會兒,迎春回來道:「這雨下得可真大,二小姐,奴婢可是把薑湯給您送過去了,齊王殿下一聽說是您送的,那可真叫一個眉開眼笑呀!」
雨淡淡地哦了一聲:「齊王回來了?」
迎春點點頭:「也是剛回來呢,外面雨特別大,奴婢瞧著齊王殿下的衣袖都濕了,還沒來得及換衣裳,外面人一說二小姐派人來送薑湯,他馬上就出來了,還再三問了奴婢可是二小姐親口吩咐要送的,奴婢說是的,殿下笑得可開心了!」
雨好笑地看著她:「沒少拿好處吧?」
迎春吐了吐舌頭:「托二小姐的福,得了點小賞賜。」
雨說:「最近他審案勞累,今日雨大,回來的路上就算再小心,也會淋上的,喝點薑湯驅寒,免得到時生病了走不了,連累我們也不能回京。」
迎春噘嘴道:「原來二小姐是這麼盤算的,唉,可憐的齊王殿下,還以為您是關心他,這會兒不知該有多樂呢!」
雨撐不住笑:「可憐?你那麼可憐他,你去陪他算了。」
迎春跺腳:「哎呀二小姐,您又拿奴婢打趣,不跟您說了!」說罷便轉身出門放食盒去了。
雨笑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想著她方才說的話,心頭忽地掠過那人燦爛地笑著的模樣,一抹淡淡的歉疚和不忍從心底開始蔓延,雨一陣心驚,這樣莫名的情緒從何而來?雨咬了咬牙,既然從一開始就已決定了利用,就絕不能被這些無聊的情緒所動搖,更何況,他眼中的自己,只是那個三年前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聞人語而已。
春雨貴如油,傾盆大雨只下了那麼一會兒,入夜之後,便開始轉成了淅淅瀝瀝的綿綿細雨,伴著雨聲,雨剛要入睡,忽地一個黑影從窗外閃過,雨警惕地坐起,沉聲問:「誰在外面?」
那個黑影立在窗邊,沒有說話,雨鬆了口氣,以為是安王,拿過床邊的衣服披上道:「殿下怎麼來了?」
窗外的黑影笑了笑,卻是李浲的聲音:「你怎麼知道是我?」
雨一愣,忙故作鎮靜地道:「除了殿下,還會有誰三更半夜來這裡呢?」
李浲輕笑起來,問道:「你是不是已經睡下了?」
「是,不過還未睡著。」
「你的警覺性可真高,我只是想來看一眼你睡了沒,不過剛剛靠近,就被你發現了。」
雨咬唇未語,李浲繼續道:「你今日讓人送薑湯給我,我真的很高興!」
「殿下言重了,不過一碗薑湯而已,只是侍女正好給我熬了,就順便也給殿下送了一碗過去,殿下近日審案辛苦,要當心身子,別染了風寒。」
「物雖小,情卻重,我高興的是你擔心與我的情誼,雖是一碗薑湯,在我眼裡卻勝過瓊漿玉露。」
雨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沉默不語,李浲問:「你困了嗎?」
雨說:「方才有些困,可這會兒已經醒了。」
「既不困,那我們就這樣隔著窗子說會兒話可好?」
「殿下想說什麼?」
「我這幾日實在是忙得緊,都沒空來瞧你,你……還好嗎?」
雨笑了笑:「我哪裡會有什麼不好,殿下無需掛懷,公事要緊。」
李浲輕嘆了一聲:「原本父皇此次是想讓我跟著二哥歷練歷練,從旁協助而已,沒想到如今竟變成了我一人主事,倒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可我看殿下做的很好啊,我雖不出去,可外面的事還是能聽到一些的,聽說如今上下都在誇殿下沉著冷靜,查案細心,處置妥當,顧全大局。」
李浲苦笑:「不過是強撐著罷了,父皇第一次派差事給我,我若做不好,豈不辜負了他的一番希望?」
「殿下做的已經很好了,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李浲靜默了半晌,低聲道:「這幾日審案之餘,總覺得有些唏噓,雖然我對朱成琮平日里的為人並不認可,可看到他就這樣突然死去,心中也有惋惜。前幾日還在比試中看到他,那樣鮮活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不禁也生出幾分人生無常的感嘆。」
雨垂下眼睛,淡然道:「人生本就無常,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誰又能知道下一刻就會發生什麼呢。」
兩人一時都沉默無言,只有淅瀝的雨聲沿著廊檐輕輕落在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響,天是陰沉的,看不見一絲亮光,房內的燈燭也早已熄滅,唯有廊下掛著的燈籠發出幽幽的光芒,將李浲的影子照映在窗戶上,看似很遠,其實不過近在咫尺。雨莫名想起了安王的身影,成為聞人語之後,每一次站在他的身前,明明很近,卻總像隔著萬水千山般的遙遠。
半晌后,雨才輕聲問道:「依殿下之見,張邵陽會是殺害朱成琮的兇手嗎?」
「如今件件證據都指向他,由不得我不信,雖然他極力否認,可也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是無辜的。」
「若是案情一直這樣膠著,可如何是好呢?」
「周知謹的意思是,若再沒有其他的證據出現,也只能依律判罪,張邵陽乃三品官員之子,就算父皇看在張巍的份上,免了他的死罪,也難逃終身監禁的下場。」
「若是張邵陽不服呢?」
「若他不服,只能提請重申,最終由移送刑部裁決,不過我這幾日親審此案,大理寺證據收集得很細,再怎麼重審,只怕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了。」
「刑部……」雨眼神緊了緊,只怕這才是晉王的盤算吧,若是大理寺結案,張邵陽也許還能還有一線生機,可他料定了張巍會不服,最終案子一旦到了刑部,只怕張邵陽便難逃一死了。刑部尚書孫敏英表面上一副剛正不阿的樣子,私下裡收受了晉王多少好處,若不是雨當年為安王暗中查證過,只怕至今也不為人知。
李浲說:「不說這些煩心的事了,等這場雨過去,我們就要回京了,你從未看過春賽,本想陪你好好看一次,沒想到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如此匆匆結束,連個結果也沒有,我也因此而抽不開身了,實在覺得有些抱歉。」
「殿下何出此言?我能來馬陵,還是多虧了殿下,誰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殿下若因此而自責,我實在是惶恐不安了。」
「你無需惶恐,我答應了要帶你來玩,如今未能盡興,自然是我的不是,回京之後,待此事告一段落,我定好好補償你。」
「談何補償呢,殿下這樣說,語兒更是不安了。」
李浲輕笑:「你有何不安呢?別忘了你也曾答應過我,若我有想去的地方,你一定奉陪。」
「殿下想去哪裡?」
「我現在還沒想好,等想好了,自然會告訴你。」
雨點點頭:「但憑殿下吩咐。」
「我可不是吩咐你,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雨靜默,之前無意間漫過心頭的歉疚和不忍又一次在心底泛起了波瀾,她糾結了片刻,最終還是將那莫名的情緒壓了下去,輕聲說道:「是,是殿下和我的約定。」
李浲滿意地笑了起來:「好了,時候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
雨輕輕嗯了一聲:「殿下也早點休息。」
窗外的黑影徘徊了片刻,才依依不捨地離去,雨依舊坐在床上,看著空空如也的窗外,卻再也無法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