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大反派名字叫小強

38.大反派名字叫小強

赫連郁表情裂了。

「……娘親?」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和娘親這個詞聯繫在一起,對於草原上的漢子——就算是個性格安靜的漢子——來說,這簡直能叫做侮辱了。不過,赫連郁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在樂道面前的忍耐能力可比在那什麼大殿下面前好多了,因此他沒有急著發脾氣,而是把樂道的話仔細琢磨了一圈。

「樂四少爺的娘親是胡人?」

說出這句話是為了欣賞赫連郁變臉的樂道收回饒有興緻的目光,「不算胡人,只是有胡人的血統吧,雲谷國和青陸挨得近,混血的很多……我都記不清她模樣了,只記得她有一雙翡翠色的眼睛。」

赫連郁沉默。

其實這幾年,他聽到別人談起樂道時,會分心去傾聽,所以對樂道的情況還算了解。這位在家裡排行第四的少爺父親是雲谷樂公,母親則只是樂氏養的善歌舞的美婢,據言在樂道五六歲時便去世了,正是因為樂道沒有母家勢力這種東西,才被樂好公送到天京城當質子。

談及亡人不怎麼好,赫連郁沒有接話,倒是樂道開口之後便滔滔不絕起來。

「真的和你很像,我最常見到她坐在窗欞邊,看著窗外發獃,可以一整天一動不動,你也是這樣,我上次和別人比爬高,從星台的外牆爬上去,正好從窗戶里看到你坐在一個滿是書簡的地方,端著書一動不動,還有說話的語調,嘶,我媽和赫連氏沒啥關係吧?」

「我家子嗣不豐,應當是沒關係的。」

「噗,我亂說的,你別這麼正經回答啊。」

樂道笑了。

赫連郁默默盯著他,一直盯到他笑不下去。

「那什麼,」樂道開始轉移話題,「還沒泡好嗎?」

他指的是此刻他還浸在潭水裡的手臂,稍有些生氣的赫連郁掃了一眼那傷口,小小氣憤立刻消了下去,他搖搖頭,低聲要求他再泡上片刻,自己起身,順著之前進來的狹道往山谷外走去。

「哎,那些人一定還在找咱們呢?」樂道喊,「你幹啥去?」

「燒傷容易召外邪入體,」黑髮白衣青藍眼眸的小巫面無表情回頭看他,「剛才在外面我看到有幾味草藥正好能用,不用擔心,那些人的獵犬受了傷,沒了獵犬他們追不上來。」

很有道理,樂道只能同他揮揮手告別。

此刻已經接近晌午,而樂四少爺等到太陽開始偏西,才聽到狹道對面有聲音傳來,他沒受傷的手握住大刀,往後退了一步,退到潭水邊的一塊巨大青岩後面,警戒地盯著入口,等發現回來的是赫連郁,他才重新坐回譚水邊。

「你好慢……咦?」

回來的赫連郁換了裝扮。

他脫下了白外衫,又解開了束髮的髮帶,白外衫兜著一簇花花草草,髮帶則綁著兩隻雞……家雞。

桃花山上哪裡來的家雞?

「隨手在山上一群野炊的少爺們那裡拿的。」赫連郁說。

今日一起出宮的,除了大殿下還有二殿下和三殿下,這三人各自帶著效忠他們的人,下馬車後走的不是一個方向,樂道記得帶人上桃花山野炊的應該是三殿下,至於帶上家雞的,應該是那群少爺的奴僕了。

堂堂雲氏三殿下不至於因為一隻家雞找他們麻煩,赫連郁和樂道是相同的想法。

而且樂道發現,這位性格安靜像個小娘子的青陸王子,比他想象得更對他胃口。

說到這個,不得不提樂道之前出現在馬車上的理由。他幾年前拜大重軍神高其佩為師,一直在高其佩坐下學慣用兵之道。大重軍神高其佩乃是個女將軍,當年光鴻帝雲逐風御駕親征青陸草原,用的大帥便是這位。可惜光鴻帝得勝而歸時竟然遭遇刺客刺殺而亡,連隨軍的國師早霜大巫也不知所蹤,明明打了勝仗,卻扶著主君的靈樞返回天京城,高其佩罪行難咎,最後輕罰貶官為平民,一生不得從軍。如今高其佩日日不出自家宅院,一腔母愛只能灑在唯一的弟子身上。

樂道和赫連郁一樣,是被師長以找個朋友為理由趕出來的。

原本樂道懶得去找朋友,如今看看,眼前這胡人小子也不錯嘛。

這回有辦法交差了,他喜滋滋接過那隻家雞,把那搶來的大刀在潭水裡洗了洗,開始給家雞剃毛,而赫連郁偶爾瞟他幾眼,手上則尋來幾塊扁平的石頭,慢吞吞研磨草藥。

在家雞烤好之前,赫連郁在樂道被燒傷的手臂上糊了一手臂的草藥泥。

樂道認為,等這大坨大托的草藥泥干透之後,他的手肯定是動不了了。

「你這赤腳郎中真的沒問題嗎?」樂道問。

赫連郁正把外衫撕扯成布條給他綁上,相比於他被樂道評價為沒用的巫術,以及不知道有用沒用的藥理之道,這一手包紮活真是漂亮極了,布條重疊形成的花紋整整齊齊,漂亮得樂道不忍心拆下去。

罷了,他想,這葯糊上來後涼絲絲的,應該有點用,等明天下山後再去找郎中看一看就行了。

他們兩人已經商量好明天下山,因為天京城裡這些少爺們比試是有規矩的,這一天大殿下要是尋不到他們人,以後就不能再提這件事出來。啃著香噴噴叫花雞的樂道沒把燒傷放在心上,只想著今晚雲隨意那群人累了后,他要不要在去找那些人「玩耍」一下。

這種不把燒傷放在眼裡的態度是要不得的,或者說,他不該對赫連郁的草藥泥有那麼大的信心。

日沉入西滄海后,樂道對赫連郁沒過多久就重複問他有沒有不舒服這回事感到非常不耐煩,枕著外袍睡在地上閉目休憩。如他所料,赫連郁做不出打擾他休息也要得到回答這種事。他心裡得意地哼哼,都沒有發現疲憊不著痕迹地將他全身籠罩。

第一次親手配藥的赫連郁比他緊張多了,白衣小巫坐在篝火邊,時不時就往樂道那邊掃一眼,因此他很快就察覺了不對。

樂道少年臉上的紅暈是怎麼回事?

心道不好的他探過身,用手背試了試樂道額頭的溫度,滾燙的感覺差點把他嚇一跳。

「糟糕……」

外邪還是入體了。

燒傷的病人常有這種癥狀,赫連郁告訴自己冷靜,他已經準備好了草藥。

在山壁上找到某種有著寬大樹葉的草葉,折成鍋的形狀,盛水架在篝火上,這種方法熬藥對使用人的要求很高,好在草原上鐵鍋並不是人人都有的東西,很多時候會用羊皮兜著水架在火上煮,赫連郁還算有經驗,手忙腳亂數個時辰后,他端著這一鍋葯汁,用另一片勺狀的葉子喂葯。

「樂四少爺,張張嘴。」赫連郁說。

「媽媽……」

赫連郁皺起眉,「樂四少爺?」

「媽媽……」

這對於樂道來說是難得脆弱的姿態,赫連郁盯著燒得說胡話的樂道,青藍色的眼眸里有什麼微微閃動。

片刻后,他把樂道的頭枕在自己腿上,刻意壓低聲音,營造出女性的柔美感。

「乖孩子……嗯,喝葯了。」

乖孩子不再胡言亂語了,但也沒張嘴。

赫連郁:「……」

他默默捏開樂道的嘴,把葯汁灌進去。

喂一半灑一半,一點溫馨氣氛都沒有喂葯過程順利結束,但這一晚上對於赫連郁來說,依然沒有個消停。半夜時樂道已經降溫的額頭再一次升溫,發起高燒,用了各種方法后,赫連郁發現除了等待,別的什麼事他都做不了。

快到黎明的時候,他心不在焉哼著年幼時姆媽常常給他哼的童謠,目光落在山壁上那一棵落英繽紛一樹粉雲的桃花樹上。

如果他有能力,能直接用治療的巫術,根本不懼怕小小的燒傷和外邪發熱。

但是他沒有。

……這真是,讓人無比痛恨的,可悲的無力感啊。

第二天樂道醒來,只覺得渾身黏糊糊。他發燒的時候出了幾身汗,不過他自己並不知曉,因為東邊開始泛起日光和紅霞的時候,他身上的高溫已經退下了。

發現自己頭枕在赫連郁腿上嚇了他一大跳。

尷尬地跳起來的時候,他覺得身上有些地方酸痛酸痛的,不過他以為這是因為睡在地上的緣故。

「昨晚是你在哼歌嗎?」他很快把尷尬拋在腦後,問赫連郁,「我做了一個夢,一開始以為是我娘親在唱歌,後來覺得好像是你的聲音。」

熬夜一整晚,憔悴無比的赫連郁抬眼看他。

他沒回答樂道的問題,反而提起另一個完全不相關的話題,「樂四少爺,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如果有一種方法能獲得力量,但這種力量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你會去獲取這種力量嗎?」

「哈?」樂道側頭,「突然問這種奇怪問題幹什麼啊郁殿下?」

赫連郁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青藍色的眼眸在清晨的日光下如泛起漣漪的春譚,樂道再一次在內心讚歎這雙眼睛真漂亮的同時,也對赫連郁的問題認真了一些。

「想要獲得力量有什麼問題?」他說,「這世道便是如此,有力量的人踩著沒有力量的人的屍骨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必須更強,至於力量好壞……力量有好壞么?好壞的從來只有人而已。」

說話的時候,樂道逆著日光而立,清晨的太陽將他的影子拉長,影子正好將赫連郁囊括其中。

面色蒼白的赫連郁笑起來。

「您說的沒錯。」保持跪坐的姿勢,白衣的小巫向樂道拜下,「樂四少爺如此大恩大德,簡直沒齒難忘,敢問,您可否賜予我一枚鈴鐺?」

樂道瞪大眼睛。

鈴鐺是主君和巫的契約,求賜鈴鐺的意思,是赫連郁在詢問他可否追隨於他。

然後赫連郁被樂道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以樂道目前只想要朋友,不想要下屬的借口。

二十四年後,回憶起這個他一生里非常重要的轉折的大安國師笑著對大安的皇帝說:「你什麼時候再喊我一聲媽媽?」

「……我真的這麼喊過嗎?」根本記不清自己二十四年前發燒時胡話的樂道眼神死。

此刻已經是傍晚,身處青陸雲屏的皇帝和國師在回憶過去。而千里之遙外,夜幕籠罩的東楚郡,在東瀚海崎嶇海岸線的某個不起眼的小漁村,某個在赫連郁回憶里出現的前朝大皇子,或者說,自二十一年前東楚軍攻破天京城,作為前朝雲氏唯一倖存下來的嫡子,一直在流亡的雲隨意端著乾淨衣物,走入了礁石海岸邊的一處洞穴。

洞穴里有一個湖。

哪怕濕漉漉的牆壁上點燃著數十隻鯨油蠟燭,也無法驅散洞穴里的黑暗,雲隨意心驚膽戰走到湖邊,壓低聲音喊:「國師大人?您好了嗎?國師大人——」

只聽見嘩啦水聲,一個人從黑暗的湖水裡浮了出來。

這個人一動不動,看上去像一具浮屍,他身上□□著大片大片鮮紅的肌肉,就像表皮已經腐爛殆盡,下一刻,鮮紅色澤被蒼白的皮膚覆蓋,這個人睜開了眼睛。

他有著雪發,雪膚,紅眼。

雪滿坡再一次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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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大人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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