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雲屏城副本結束
雪滿坡從黑暗的湖水中爬起。
這湖水漆黑得如同墨汁,因此更襯得站立在湖水裡的雪滿坡潔白無瑕,黑水沿著他身體的溝壑蜿蜒流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雲隨意完全不相信,就在不久之前,這句身軀全無呼吸和生命,浮在水面腐爛,散發著熏人惡臭。
前朝大皇子沒注意到自己被嚇得後退了一步。
雪滿坡注意到了,不過他不在意,他邁動修長的雙腿,渾身赤.裸,踩著湖底的岩石走到岸上,向雲隨意伸出手。
雲隨意打了個寒顫,差點摔一跤,然後才發現雪滿坡不過是伸手拿他帶來的乾淨衣物。
潔白的衣袍上被侍女熏過淡雅的熏香,正好能遮掩雪滿坡身上揮之不去的惡臭以及海水的腥味。穿上之後雪滿坡就和剛剛從湖水裡浮出來完全不一樣了,沒有那種能嚇得雲隨意小腿打顫的冥河氣息,除了從十七八歲的少年變為成熟穩重的青年外,他看上去,就和他還是風胥大巫座下首席弟子時差不多。
但是雲隨意知道,這個人的內里已經完全改變了。
或者,已經不能稱為人了也說不定。
雲隨意抑制住內心的恐懼之意,彎下腰給雪滿坡帶路,同時還要小心翼翼和雪滿坡交談,對於雪滿坡與其說是諫言,不如說是直接指責他彎腰屈膝沒有一國之君模樣的言語,更是要誠惶誠恐表示受教。
作為重哀帝的長子,在十九歲之前,雲隨意根本不懂害怕是什麼意思。
如今他懂了,但他覺得自己還不如和他那幾個死在多年前的兄弟一樣,沒有懂這件事的機會。
這樣想的雲隨意帶著雪滿坡步入小漁村外的一處庭院。
這樣一座風格淡雅,周圍環繞竹林,門外有白鶴停留,如名士隱居之處的庭院,出現在這個貧瘠的地方,實在是太格格不入。不過雪滿坡並沒有任何詫異之情,他赤著腳,隨著雲隨意步入庭院,進入最裡面那間幽深的房間。
雲隨意為他打開門,便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他以為雪滿坡根本沒有不會在意他,但是雪滿坡也和他一起停下腳步,鮮紅色的眼珠從上到下將他掃視。
白袍的大巫勾起嘴角。
「我的陛下,你好像忘記給我鈴鐺了。」
你根本從未效忠於我!雲隨意在心裡恨恨道,他也只能在心裡反駁了。雲隨意後退一步,低下頭,道:「是朕疏忽了,請國師和我們的盟友商議,鈴鐺朕很快就準備好。」
「那就好。」雪滿坡笑得溫柔,然後走入房間。
雲隨意替他把門關上,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歡迎重回人世,雪滿坡大巫,那個小蟲子快被你嚇死了。」幽暗的房間里只點燃了一盞燭火,有人坐在火光照不到的陰影里說。
「畢竟他是一國之君,」雪滿坡說,「膽子還是大一點好。」
「一國之君?」那人笑了,「你說的是大重?現在哪裡還有大重呢?甚至是東楚國,平陽國,還有百越國,過去雖然名義上臣服於大重,實際上,依然還是一個國家啊,如今它們哪裡還存在。這個天下,已經屬於大安了。」
「然而並不會一直屬於大安。」雪滿坡說。
「沒錯。」那人點點頭。
這人身軀前傾,終於讓自己的面貌暴露在燈光之下,那是一張根本不屬於人的臉,一雙眼珠從墨綠鱗片和黏液的縫隙中凸出來,沒有頭髮,沒有耳朵,唯有粉白色的嘴唇佔據了這張臉四分之一的面積,很顯然,這位乃是妖魔。
是南海妖魔。
妖魔道:「設在雲屏城的陷阱已經徹底失敗了,鮫汝沒有回來,被我們扶持的那個黑狼部落完全喪失戰力,無論是珠蘭還是圖門寶音都回歸了冥河。」
「這是當然的,」雪滿坡說,「陷阱只針對赫連郁一人而已,既然知道樂道同赫連郁在一起,你們應該早些更改計劃。」
「更改?這兩人在一起,所向披靡,幾乎沒有計劃能打倒他們……真是沒想到啊,為了一個黑巫,身為皇帝的樂道竟然能拋下皇都和政務,獨身一人千里迢迢趕到赫連郁身邊,這兩人真的沒有什麼曖昧關係嗎?」
「樂道之出乎意料,你們早該想到。」
「你竟然對他如此褒揚?」妖魔奇道,「這個人類真有如此好?」
「至少,雲隨意和他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雪滿坡慢慢道,「我真是嫉妒啊,嫉妒我那個小師弟,怎麼可以運氣這麼好,能找到一個靠譜的人效忠呢?」
「所以,你和我們一樣,」妖魔問,「依然想殺了他,對吧?」
「當然,只有殺了赫連郁,我才能一雪前恥。」
「看來我們的合作還能繼續下去,」妖魔道,「雖然想同時幹掉大安皇帝和國師幾乎不可能,但就在不久后,恰巧有一個好機會。」
「機會在哪裡?」
「在大雪山。」
***
第二日清晨,也是青陸新年的第二天,雲屏城外。
「殿下,您真的不多留幾天嗎?」
雲屏城的東門,經歷了叛亂,覺得自己要減壽好幾年的骷髏城主拉著赫連郁的手,熱淚盈眶道。
赫連郁搖搖頭。
在他們身邊,一身玄甲的風獅軍正在整理隊伍,校尉和中郎將騎在馬上,揮著刀劍大聲呼喊,讓這群「沒□□的綿羊蛋子新兵」們加快速度。烏倫站在赫連郁身邊,看著士兵們,一臉好奇。
「那樣說,」骷髏城主問,「這位小殿下,也不會留下嗎?」
「等烏倫在大雪山學業有成,下山之後,如果他願意來雲屏,我絕不會阻攔。」赫連郁說。
聽到自己的名字,烏倫回過頭,他貌似靦腆地對城主一笑,然後抬頭看著這高聳的城牆,他發現自己對這個疑似故鄉並沒有產生任何留戀之情。不,不能說沒有任何留戀,但是和這些年姆媽的養育之恩,以及這些天和舅舅相處比起來,這點留戀淺薄得如同被太陽一曬就化的雪花,不留痕迹。
烏倫默默握緊了舅舅的手。
少年人淺薄的心思骷髏城主如何看不懂,他暗暗嘆息一聲,沒說多話,看著風獅軍如漆黑的洪水一般遠去,而大安的皇帝騎著一匹黑馬,帶著一匹馬而來,停在東門之前。
獵獵北風揚起皇帝猩紅色的披風,在風中它招展如一面旗幟。
皇帝向赫連郁伸出手。
兩人對視,大巫笑了笑,將灰白厚重的皮毛斗篷拉上,轉身帶著烏倫上了另一匹馬。
樂道:「……」
試圖與愛人共騎的目的沒達成,樂道撇撇嘴,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對骷髏城主道:「那麼,就這樣告別吧。」
「銀果日山保佑您,蒼天和群星保佑您,願陛下與昭那圖殿下此去,一路平安。」
「好說好說,那我祝你別早死。」開口就不說人話的皇帝陛下說。
「陛下。」正在教烏倫如何掌握韁繩的赫連郁抬起頭,淡淡掃了這混蛋一眼。
這混蛋消停了。
紅馬在枯黃的草地上摩擦鐵蹄,其上的赫連郁張了張嘴,想對骷髏城主說什麼,但是最後,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和骷髏城主點點頭,然後一甩韁繩,棕紅色的大馬緩慢地跑了兩步,被韁繩牽著轉過彎,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奔去。
樂道懶洋洋地甩著鞭子,跟上他。
待這幾人走遠,阿日善巫才從城門後走出來,他扶著他的主君,一起眺望那些人的背影。
「如果……如果當年那仁可汗沒有驅逐昭那圖殿下,這天下會截然不同吧。」骷髏城主說。
「在返回青陸之前,昭那圖就已經向樂道效忠,一旦樂道起兵,他依然會離開青陸。」阿日善說。
「你說的也沒錯,繁星已經把命運決定好了。」骷髏城主嘆息道。
大風刮過,更顯得雲屏城城主清瘦無比,阿日善心疼地看著他的主君,催促他返回,並詢問:「我們接下來要幹什麼呢?大人。」
「自然是繼續這些年我們做的事,投降也無所謂,只要能給青陸保留下復興的種子。」遠去的背影已幾不可見,城主終於慢吞吞轉身,往城內走。
「那麼,昭那圖殿下?」
城主搖搖頭,「不用再提起他了,赫連昭那圖,他不會再回雲屏。」
相去雲屏數里遠,樂道和赫連郁驅使馬匹放慢腳步,烏倫眨眨眼,便見到十多個黑影突然出現。
換上了飛燕衛黑衣的樂道帶著十七隻燕子,以及三隻貓頭鷹,跪在下方。
「樂省,」皇帝陛下從袖袋裡掏出一份被封好的捲軸,拋給自己侄子,「這是朕的密旨,你帶領飛燕衛護送回皇都城。」
「遵命。」
「接下來一路護衛國師之事,交給鬼梟衛大隊。」
灰衣鬼梟衛校尉應道:「遵命。」
十八隻燕子站起來,如十八個黑點輕盈越過雪原,而剩下的灰衣鬼梟衛拉上斗篷,便消失不見。
樂道的視線自動去尋找他的大巫,他看到赫連郁向他們來的方向回首,目光遙遙,望著那將化為黑點消失在地平線上的雲屏城。
「我們下次再去吧。」樂道勸說道。
「不,不用了,」赫連鬱閉上眼,「我的家已經不在那裡了。」
他回頭看樂道,看這個和他相伴多年的男人,蒼白的臉上綻放開一個桃花般的微笑。
樂道無端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於是皇帝陛下也笑起來,笑容嘚瑟極了,近距離圍觀兩人互動的烏倫在揍他和揍他之間猶豫了片刻,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
結果皇帝的哈哈大笑聲依然傳入了少年的耳朵里。
「接下來去哪?」笑聲里樂道問。
赫連郁看向東方連綿的高原和雪山,回答他。
「當然是大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