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時來運轉
蘇州府吳縣,繁華的十泉街上。
凌勵無精打采地坐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邊,忍受著夏天惡毒的陽光照射。聽著人來人往的腳步聲、街市上商販的叫賣聲、孩童們無憂無慮的歡笑聲,他的心情卻絲毫不為之所動,一點精神都提不起來。只能直勾勾地看著面前鋪開的畫板,無意識地捏著一支6B鉛筆等待著生意上門。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半個月。自從美術學院二年級學生凌勵到野外寫生遇雨,進山洞躲避卻莫明其妙地來到這個世界后,每天都坐在這個地方,等待有人賞識自己的畫作,似乎這就是全部的生活。
萬幸的是,這個年代他還約莫知道一些,明崇禎元年;這個地方他也知道,江南蘇州府。但是他不太懂畫中國畫,無論是山水花鳥,還是工筆寫意。他正好不好學的是油畫!儘管在美術學院里還是小有名氣的人物,頗得幾位老畫家的讚賞,可是在這個年代的江南,人們根本就不懂得欣賞這種「稀奇古怪」的畫法。按照《中國美術史》的說法:這個時候正處於西方文明接觸東方文明的初級階段,西洋畫還只有極少數達官貴人,或者與西方傳教士有接觸的人才能看到。
因此,每天他應酬最多的是那些街邊頑童們。這些小傢伙可不會管他肚子餓不餓?奇異衣服的口袋裡有沒有錢?他們只會好奇地看看、問問、摸摸,嬉笑一陣后跑個沒影兒,說不定什麼時候想起了、來興趣了,就成群結隊地又來圍住凌勵問這問那。
眼看著,太陽在十泉街漫長的街道西頭晃蕩。凌勵暗自嘆息一聲摸了摸口袋,裡面還有上次交易后經過用度剩下的十幾個銅板。心道:明天,明天再賣不出去畫就要流落街頭了!唉,想後世家家戶戶幾乎都掛著一兩幅油畫裝點門面,現在怎麼……
「這位兄台請留步。」
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客棧的凌勵沒有意識到別人是在招呼自己,一整天無人問津的遭遇讓他已經有些麻木了,本能地覺得不會有人跟自己說話。因此,他以為背後的人在招呼其它人,依然無精打采地走向客棧。
肩膀上的畫板被人拉了一下,凌勵轉身看去,一個頭戴淺藍色文士冠,一襲同色團花文士長袍,白面紅唇的年輕男子正拉著自己畫板的肩帶。
「兄台,不才乃松江府華亭陳子龍,能否請兄台借一步說話?」年輕文士見他轉身,馬上自我介紹了一番,又游移著略帶驚訝的眼神打量著他的古怪裝束。
凌勵在這十泉街上一整天沒跟人說話,此時見有人來搭訕攀談,心想莫非是生意上門了?也不介意對方看自己身穿牛仔T恤的奇怪表情,忙沖著陳子龍點了點頭,學著這個時代的口吻道:「敢不從命。」
陳子龍聞言臉色一喜,右手作勢擺了個請的動作,等凌勵邁步后也跟在旁邊。
「兄台,前面乃蘇州府有名的豐醑樓,不如由不才作東,你我邊吃邊談可好?」
成天在那豐醑樓對面聞酒肉香氣,凌勵哪裡會拒絕這樣的好事?到這裡半個月來還沒嘗過肉味,一聽這話,喉嚨里馬上就伸出爪牙來。不過,人家請客的說得是輕描淡寫,風度是溫文爾雅,凌勵也只能強抑心喜,保持一絲矜持微微頷首而已。
豐醑樓,樓高三層、廳堂闊大、窗明几淨,朱漆大柱上掛著一副對聯,上書:「酒香迎來四方客,菜美酬盡五湖賓」。還在凌勵打量這「古色古香」的酒樓時,卻見櫃檯里一位面貌乾瘦,蓄著山羊鬍子的中年人小跑過來拱手施禮道:「哎喲喲,陳公子光臨敝樓,令豐醑樓蓬蓽生輝啊!請,樓上請,小二!快給陳公子準備雅間,上明前碧螺春!」
陳子龍不驚不詫,也不冷不熱地回了一禮道:「許老闆客氣了,陳某隻是在這裡會個朋友,叨擾,叨擾。」
「這位,貴友,吔?」那許老闆剛驚奇地看了凌勵幾眼忍不住發出異樣的聲音,就見陳子龍面現不悅之色,忙道:「請,樓上請。」
小二將兩人迎進名為「雲紋」的雅間,陳子龍熟練地點了酒菜后就令他退了出去。
吃飯,已經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了。凌勵定下心來,勉強正色向陳子龍道:「不知道陳公子找在下有何事?此時此地再無別人,請公子明言。」
陳子龍喝了一口茶,在放下茶杯的時候瞟了一眼凌勵放在一旁的畫板,笑道:「兄台作畫可是在那平板之上?」還沒等凌勵回答又問:「不知道兄台可否將大作出示一二讓陳某瞻仰呢?」
面對連續兩個問題,凌勵只能邊點頭邊謙虛地說:「陳公子不必客氣,這些小畫公子要看儘管拿去。」說著,他提起畫板解開繩頭,將裡面夾著的幾幅水粉畫和素描展示出來。
賞畫從來沒有平放著看的。無論是中國畫還是西洋畫,最佳的欣賞方式是掛在有上側光的牆壁上,用正面迎接觀賞者的平行視線。這樣,觀賞者就可以得到了畫者相同的視角,這可是賞畫品畫的第一法門。
凌勵當然知道這些基本的知識,而陳子龍顯然也是此道中人。等凌勵把畫立放在椅背上后,陳子龍略微後退細細觀看,半晌才贊道:「好畫,好畫!兄台大作與子龍平日所見大異其趣,晃眼看之竟如有實物在前,又如身入畫景。絕妙,絕妙啊!子龍生平觀畫無數,從未見過如此神技!」
被人誇上天的凌勵不禁面紅耳熱。中國畫採用散點透視,講究筆法墨工,講究布局氣勢,講究意境深遠。而西洋畫則用物理透視法,講究光影效果,講究色彩造型,講究逼真再現。不過,美學是相通的,不論採用的技法有何區別,人類的視覺感受和本真的美學標準還是基本一樣。被這位陳子龍如此讚譽,不過是因為他第一次看到西洋畫法而已。
「公子謬讚了,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凌勵聽別人說話有半個月時間,加上在電視里也看了不少古裝戲,這些戲詞還是能夠信手拈來。
「子龍冒昧請教兄台台甫仙鄉?此等大作流落街頭埋沒塵間疏為可惜啊!」陳子龍眼神還停留在幾幅畫上,語氣卻顯得無比真誠,甚至流露出一股看到明珠暗投的可惜之情。
凌勵可無暇分析對方的心情,他在尋思著「台甫」是什麼意思?經過大腦的一陣劇烈活動,總算從「仙鄉」二字中隱約猜到。忙拱手道:「不才姓凌名勵,祖籍杭州。」
陳子龍重新作禮回應著:「小生松江陳子龍,字懋中。凌兄,子龍旬月後將娶妻張氏。張家乃官宦人家,世代書香門第,張小姐性喜書畫,尤喜作仕女圖。子龍想請兄台為之畫像,筆資十兩,不知兄台肯允否?」
十兩!?畫一張肖像畫就值十兩銀子!?媽呀,時來運轉了!
窮困潦倒幾乎走投無路的凌勵高興昏了!要知道他住的客棧一天只要二十五個大錢,而一兩銀子要換兩千大錢,十兩銀子足夠普通人家過上一年的舒坦日子了!
這不是時來運轉還是什麼?
凌勵忙一口答應下來,還在美滋滋地想著即將有十兩銀子的進帳,又聽陳子龍道:「凌兄,這幅小橋流水烏篷船可否割愛?」
小橋流水烏篷船?啥玩意兒?噢,原來是說那幅水粉風景寫生啊!好幾天沒賣出畫的凌勵更是大喜過望,忙不迭地點點頭,又怕對方看輕了自己,慌忙端起茶杯以喝茶的動作來掩飾激動的心情。
「出門匆忙,不知道這些充作畫資夠否?不夠明日凌兄與我回松江再行補足。」陳子龍從懷裡掏出布褡褳,掏出幾顆碎銀子推給凌勵。
凌勵一看,估計也有二兩左右吧?雖然是碎銀,但是顏色並無發黑,也是足秤的上好碎雪花銀呢!忙伸手攏了過來,嘴裡頗不好意思地道:「公子說明日即去松江府上,屆時凌勵再為公子作幾幅稱心小畫。實不相瞞,流落蘇州半月買畫維生,早……」
陳子龍笑著擺手道:「兄台真是直爽之人,子龍省得。如兄台不棄,想請兄台在松江盤桓幾天,也好請教神妙畫技之一二,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說話間,小二托著一盤酒菜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