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船家未來

第二天清晨。

胡升雷一行人悄悄的離開了和盛商行的駐地，來到在碼頭上，登上了早已等候在那裡的老杜家的「無錫快」。隨後，在胡雪岩和刁掌柜兩人的送別聲中，起錨揚帆離開了杭州城。

在船上，由於身份的差別，護衛們根本就不敢跟胡升雷高談闊論，為了緩解旅行的寂寥，他便一直和杜三娘在一起，兩人談笑風生，倒也不覺得那麼無聊了。

此時，船已經駛入了嘉興地界。

胡升雷站在船頭，看著遠處朦朧的嘉興城，不由想起了清初乙酉年，滿清貝勒博錄率兵至嘉興，在這裡大肆屠殺十數萬無辜漢人的慘事來。那時候的嘉興人民是多麼頑強啊！在滿清「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的野蠻統治下，他們毅然選擇了抗爭到底，就算是他們被滿清禽獸們屠殺的幾乎到了雞犬不留的程度，他們反抗的步伐依然不曾停止過。據史載，至滿清順治后十餘年，嘉興境內反清的軍事活動仍此起彼伏，慷慨赴義之士亦前仆後繼。

而如今呢，這個用先烈們的鮮血扞衛的民族魂魄，卻被他們懦弱的後代們忘記的一乾二淨。

看那遍地都是留著豬尾巴的滿清奴才，他不禁感嘆世事的滄桑，人間的巨變。同時，也為那些扞衛民族尊嚴的先烈們感到深深地悲哀和憤慨。

「幹啥嘆氣？身體不舒服嗎？」身邊的杜三娘輕聲問道。她明眸如水，眼神清亮，關心的打量著他。

「沒事，只不過突然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心裡有點不舒服而已！」胡升雷神情蕭索，不願多說。此刻，他心裡煩躁，語氣自然談不上溫柔，難免帶點生硬的感覺。

一腔柔情卻換來一陣冷言冷語，杜三娘難免有點難受，她不由輕哼了一聲，扭過嬌軀，神情不愉。

「怎麼了？」胡升雷不由微微一愣，轉過身來，望著她問。女兒家的玲瓏芳心莫測如海，他再聰明也難猜透，不過對方有點不高興，卻是看得出來的。

「沒什麼！」杜三娘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聽了他的話，快速的回了一句，便把眼皮垂下去，長長的睫毛閃動著，不再作聲。

「呵呵，是我不對，枉費你的一片關心了。要不，我把剛才想的事情再跟你說一下？」

「不稀罕！」杜三娘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

不稀罕正好，省的我多費口舌！胡升雷心裡暗道。

在滿清野蠻的文字獄統治下，人民連自己的民族尊嚴都忘記了，更何況那些滿清曾經犯下的滔天罪行，他估計即使現在跟杜三娘說了屠殺的事情，這個小丫頭也不會相信，那又何必多費口舌呢？

不過，杜三娘雖然嘴上說不稀罕，但是女孩子往往都是口不對心的，嘴裡說的和心裡想的是完全相反的。當她悄悄豎起耳朵，準備傾聽對方說話時，等了半晌，卻沒有動靜，不由氣苦萬分。

這個沒良心的，就知道欺負人家，真真讓人氣死了！

她狠狠躲了一下蓮足，嬌哼了一聲，只見長辮子向後一甩，頭也不回，轉身便向船艙里快步走去了。

船家女兒在甲板上走慣了，看她嬌軀似風吹楊柳般的搖搖欲墜，其實根本就不會有事。不過，胡升雷還是很為她擔心，看她大步咧咧的樣子，擔心她萬一落到冰冷的江水裡，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他急忙跟著走上去，慌忙喊道「三娘，三娘，當心點！不要掉到河裡了！」

聽到他那焦急的語氣，杜三娘的心不由軟了下來，知道他心裡還是有她的，反而擔心他不小心掉到江里，不由得把腳步放慢了，等著對方趕過來。

「走這麼快做什麼？掉水裡怎麼辦？」胡升雷跑到她身邊，瞪著她，大聲斥道。

剛才還對他心懷不滿的杜三娘，此刻聽到他的怒吼，心裡卻充滿了甜蜜，知道他很關心她的安危，不由把心裡的氣悶拋到了雲外。

她低著頭，做出一副小女兒羞怯的情狀，低聲細道：「人家是去準備午飯嘛！」

「胡說，現在才是什麼時候，又要吃……」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突然望見老杜媳婦兒從船艙里探身出來，一面在圍裙上擦著雙手，一面含笑向他招呼道：「胡少爺，對不起啊，能不能讓三娘過來幫我弄弄午飯？」

胡升雷陡然間噎住了。他看了看老實巴交的老杜媳婦兒，又看了看一臉驚喜的杜三娘，心裡不由鬱悶不已，暗自嘀咕：「這對母女不會早串通好了吧，怎麼出現的如此及時？」

儘管他想不通是怎麼回事，但他還是立刻答應了老杜媳婦兒的要求，陪著笑臉，把一臉得意洋洋的杜三娘目送進了船艙。

「娘，謝謝你！」杜三娘一進入船艙，便一把抱住娘親的肩膀，用力的親了一下她臉龐。

「整天都這麼瘋瘋癲癲的，沒有一點女孩子樣子！」老杜媳婦兒輕輕的颳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罵道，「要是不改啊，看下次誰來給你解圍？」

「嘿嘿……」杜三娘羞羞的笑了笑，趴在她娘的懷裡大撒嬌嗔，讓老杜媳婦兒一時也拿她沒辦法，只能搖頭苦笑。

這個女兒，啥時才能讓自己和她爹省心啊？看她對胡少爺那個熱乎勁兒，似乎已經認定他了。那個胡少爺，卻是一表人才、千里挑一的俊俏人物。要是他對三娘也是實心實意，那感情好，即使做不上大房，做個小房，我們也認了。怕就怕他像那些小書里講的，是個負心薄倖的負心郎，只是想玩弄一下三娘的感情，那可就苦了咱家的三娘了。

哎，這事到底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啊？觀音娘娘，求求你，多多保佑我們家三娘吧，讓那個胡少爺對我們家三娘永遠不要變心！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懵懵懂懂的杜三娘哪裡知道，她的娘親已經為她暗暗的不知操碎了多少心？

*****

午飯很豐盛。杜三娘端上來了一大盤子的碟碟碗碗，香味濃郁，非常誘人。

她一邊抹桌子，一邊擺碗筷，並對胡升雷說道：「都是熱菜。天冷了，冷盤吃了傷身。四菜一粥，魚肉都有，夠你吃的了。」她邊說邊又拿起一瓶「竹葉青」，替他斟了一杯，嗔怪道，「也不知道你這麼年輕，幹啥就喜歡喝這種辣水？」

「我十歲就喝酒了！」胡升雷胡亂扯道。

「那你小時候肯定是個壞小孩！」杜三娘抿嘴輕笑，嬌嗔的瞪了他一眼。

「或許吧！」胡升雷不由又想起了前世的種種，心中微痛，立刻伸手抓起了倒好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不要空腹喝酒，燒壞了身子，看誰賠你？」杜三娘一把奪過他手裡的酒杯，卻發現已經空了，急忙拿起筷子，捯了一塊瘦肉放到他嘴裡，「快吃點東西！」

胡升雷邊享受著她的親自喂菜，邊輕聲問道：「王六呢？怎麼不見他的影子？」

「王護衛說，要到對面去和那些護衛大哥一起吃飯！」

由於擔心胡升雷的安全，姚靜卿特意留下了二十個精銳之士來保衛他的安全，護衛們平時基本上都呆在另外一條船上。

「這小子，跑的到挺快，算了，去就去吧！」胡升雷笑了笑，說道，「去，叫你爹和你娘一起過來吃飯！」

「啊？」

「啊什麼啊？快去！要不然菜就涼了！」

「可是，我爹和我娘是不會來的！」

「就說我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們商談，他們肯定立刻就來了！」

「什麼事情？」杜三娘遲疑了一下，輕聲問道。

「和你有關！」胡升雷淡淡笑了笑，詭秘的瞥了她一眼。

和我有關？杜三娘頓時感到心驚肉跳，慌亂如麻，思緒亂飛。他不會是想向爹娘提親吧？要是那樣，我該怎麼辦呢？拒絕他，還是答應他？天吶，一切來的太突然了，人家還沒有一點準備呢！她禁不住霞飛雙靨，垂下頭去，雙手捏著辮梢，不知所措。

「快去啊！」胡升雷繼續催促道。

「嗯，啊……」杜三娘慌慌張張的應了一聲，隨即抬起蓮足，輕飄飄的，彷彿踏在了棉花上一樣，神昏意亂的向後面船艄上走去。

望著她離去的倩影，胡升雷不由淡淡一笑。不管怎麼說，這個女孩對他都是一片痴情，現在他馬上就要回到上海了，總要給她一個比較明確的交待吧。

不久，老杜一家就一起走了過來。

接著，雙方自有一番客氣托推。因為知道胡升雷有事商談，所以老杜和他媳婦兒也沒有真的作假，寒暄一下就坐了下來。杜三娘則靜悄悄的坐在她娘親的身邊，低著頭，紅著臉，不吱聲。

「胡少爺一個人吃就行了，何必叫我們？」老杜一方面客氣，一方面也是想引出胡升雷想要談的事情。

「就一個人，吃飯沒意思，大家一起來才熱鬧嘛！」胡升雷笑道，「而且，我還有點事情想要和你們一家商量一下！」

「什麼事情？」老杜的聲音禁不住大了一些。

他媳婦兒更是露出了極為關注的表情。杜三娘雖然低著頭，小耳朵卻豎的像小兔耳朵似的，想必也在仔細傾聽。

「不急，不急，先喝了這杯再說！」胡升雷端起酒杯，敬了老杜一下，又對他媳婦兒笑道，「老闆娘也請自便吧！」

老杜媳婦兒趕緊笑著感謝，說自己不勞他招呼，請他不要客氣。

一杯酒下了肚，胡升雷好像引來了談性，他對正在等待著下文的老杜一家問道：「老杜，你們對未來有沒有什麼打算？」

未來？打算？老杜一家頓時有點摸不著頭腦。

老杜直爽的笑了笑，說道：「我們划船的，除了划船，還能有什麼打算？」

「那你們就打算劃一輩子船嗎？」胡升雷臉色肅然的說道，「據我估計，南方的戰火很快就要燒到吳淞江上了，且不說，到那時，你們會不會遭難？就說你們的年紀吧，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們老夫妻應該已經四十多歲了吧，難道你們就不想想後半生，打算一輩子在水上飄來飄去，沒有個了局！」

他這一席話，頓時把老杜說的愣在那裡。老杜媳婦兒更覺得動心，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悲苦的表情。是啊，人這一生講究的就是葉落歸根，總是這樣飄來飄去，確實不是個事，就算不為自己老夫妻著想，也應該為唯一的女兒考慮考慮了！

「胡少爺這席話，真正說到我心坎里了！」老杜唏噓道，「其實我早就有在陸上落腳的想法了，只是自己沒什麼能耐，一直拖到現在，倒是苦了她們娘倆了！哎！」

「爹——」

「她爹——」

看到杜三娘和老杜媳婦兒眼圈紅紅的樣子，胡升雷不由苦笑，怎麼搞成煽情大會了？

他急忙勸解道：「老杜，老闆娘，還有三娘，你們不要傷心啊，我給你們說這事，就是想給你們指一條新的生活之路，又不是要讓你們傷心流淚？」

「什麼路？」杜三娘急急的問道。

「是這樣的，我想聘請老杜你去幫我開輪船！」接著，他就給他們簡單介紹了一些輪船的知識，以及自己要開一家輪船公司的事情。

「胡少爺，承蒙你抬愛，聽你介紹，我也認為這個輪船卻是個好東西，不過，」老杜神色黯然的說道：「我對輪船根本就一竅不通，怎麼去開啊？」

「這個，你不要擔心。我們在開船之前都要進行培訓的，就像練兵一樣，先由熟練的船員帶著你練一段時間，然後才讓你上手，很容易的。再說，你去了之後，也不要真的開船，我用你，主要是看你對水裡的東西熟練的很，像你這樣的老船務，才是我最需要的。總之，一句話，只要你去了，就不會有後顧之憂。別的我不敢說，無論如何我叫你日子比現在過得舒服。我會先替你在上海置一處房產，這樣，你去開船，老闆娘和三娘就不必像這樣，每天跟你風裡來雨里去了，也能好好享受一下平靜的生活。你呢，如果在船上呆累了，也可以回家小住幾天，享一享天倫之樂！」

這麼優惠的條件，說不動心，那肯定是騙人的。

老杜媳婦兒馬上就說道：「她爹，我們轉眼都快五十歲的人了，辛苦也吃不起了，還是趁現在早早作個打算吧。」

「是啊，爹，這麼好的條件，你就趕快答應了吧！」杜三娘也急忙撮合起來。

雖然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件好事，不過，老杜到底是老江湖，幾十年的人情歷練，早已讓他養成了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習慣。此刻，他心裡多少還有些疑惑，覺得此事太過突兀，未見得如胡升雷所說的那麼好。

「這個，胡少爺，謝謝你的好意，畢竟這事關係著我們全家的將來，我想再考慮考慮，你看行嗎？」

「當然可以了！」胡升雷很爽快的就同意了。這麼大事情，他也沒指望他們立刻就答應。不過，說實話，有這個刁蠻的杜三娘從中間撮合，他相信，最後老杜肯定會答應。

只要老杜答應去替他做事，那麼他就可以經常見到杜三娘了。到時候，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就可以順其自然的發展。

這樣一來，他也算是對這個痴情的船家女孩有個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