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45)掃墓

45.(45)掃墓

丁卓走到家門口,還沒敲門,劉穎華已經把門打開,笑說:「老早就聽見你腳步聲了。」

丁卓也跟著勉強笑了一下,「您能聽出我腳步聲?」

「養你幾十年,能聽不出來么?」劉穎華瞅他一眼,「心裡有事?」

沒等他回答,劉穎華將他往裡一推,「趕緊去洗個澡換衣服,你看你身上都濕成什麼樣了,不帶傘也不曉得打個車?」

丁卓進屋,嗅到混合著食物香味的氣息,立了片刻,才漸漸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丁卓洗完澡出來,劉穎華正在往桌上端雲吞面。

他到桌邊坐下,劉穎華坐去他對面。

丁卓很餓,卻沒什麼胃口,吃了幾口,速度就慢下來。

劉穎華在對面一直看著他,笑問:「遇到什麼事了?」

丁卓一頓。

「說不放假的,怎麼突然又回來了?」

丁卓放下筷子,「媽,跟你說一件事。」

這下,劉穎華反倒緊張起來,連呼吸聲都小了。她一直是這樣,每回他要告訴她什麼事,她都嚇得像是做了十萬分最壞的打算,等他說出好消息來,她就拍胸脯笑說:「原來是這樣啊,可嚇死我了。」

可是,他這個二十多年來多數時候只帶回好消息的兒子,這回要說的這事兒,對她而言,是好是壞?

劉穎華見丁卓猶豫,越發緊張起來,屏著呼吸,大氣不敢出。

丁卓沉默片刻,還是開口,「媽……我跟孟遙在一起了。」

劉穎華愣了一下,繼而拍拍胸脯笑出來,「那不挺好的嗎?」

丁卓看向她,「您不反對?」

「反對什麼?雖說我們兩家沒什麼來往,但她家的事,我都是聽說過的,這姑娘不容易。我好幾回碰到她,都在想她性格斯斯文文的,怎麼這麼討喜。」

「她是曼真的好朋友……」

「那怎麼了……」劉穎華倒是不以為意,片刻,反應過來了,」……她家裡反對是吧?「

「還有蘇家……」

「蘇家也要管?曼真都走了……」

「孟遙家裡,跟蘇家牽涉很深。」丁卓把兩家關係跟劉穎華說了一邊。

劉穎華撇了撇嘴,「所以為什麼我告訴你,不要輕易對人施恩。能力範圍內,幫人一把,理所應當,幫了就幫了,那是你在做好事兒,茲當是給自己積福。幫了忙還想讓人回報,那不是幫忙,是放貸。」

劉穎華表面上看著好聲好氣一團和氣,其實活得很明白。

丁卓悶著頭,「嗯」了一聲。

「孟家的處境我也理解,孤兒寡母,無依無靠的。人都是這樣,受了人好處,時時事事都要客氣幾分,矮人一頭……蘇家就壓根沒把人同等看待,還搞封建社會主子僕人這一套呢,覺得孟家時受了恩惠,就得凡事保證他們自己活得舒坦……」

「媽,我覺得沒這麼絕對……」

劉穎華笑了笑,「這是真話,就是難聽點兒。」

她看了看丁卓,「我還是得把話問清楚,你跟孟遙,沒做什麼對不起蘇家的事吧?」

「沒,以前熟都不熟,就跟曼真一塊兒跟她吃過兩三次飯。您跟她接觸過幾次,你也知道,對不熟悉的人,她都非常客氣。」

「那就行了,誰有理由反對,誰的理由站得住腳?」

她見丁卓要開口反駁,先將他的話堵住了,「丁卓,我當時跟你爸離婚,你是怎麼說的?難道還要為了外人的閑話,忍一輩子不成?人不能掙了面子,輸了裡子……」

「我倒是無所謂,我是怕您……」

劉穎華笑說,「我都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怕人說幾句閑話?當年聽得可沒少,翻來覆去就那老幾句,耳朵都能聽出繭子。你以後又不會回鄒城,跟孟遙在旦城待著,流言再盛,還能長著腿跑過去追你們不成?」

丁卓笑了一聲。

劉穎華又說,「我說句實話,你別介意。我覺得孟遙比曼真適合你。曼真是搞藝術的,跟你這種榆木疙瘩的性格,處不長久……還有啊,蘇家比我們家好,或多或少,也算是高攀。我反正是不大愛往蘇家去,規矩多,不自在。人都走了,你結不結婚,跟誰結婚,蘇家都管不著。」

劉穎華瞧見碗里的雲吞已經快泡爛了,「還吃嗎,不吃我給你收了。」

「不吃了。」

劉穎華把碗端起來,「反正不管怎樣,隨你喜歡,只別給我帶回個男人就行。」

丁卓:「……」

劉穎華收拾完碗,出來見兒子坐在沙發上撥弄手機,笑嘻嘻問道:「跟孟遙發簡訊呢?」

丁卓:「嗯。」

「正好,明天你們還不回旦城吧?請她到家裡來吃飯。」

「媽,孟家跟我們家不一樣,您不介意,不代表她們不受影響……」他捏著手機,沉著聲,「……她壓力很大。」

「那更要請她過來,我開解開解。」

丁卓未置可否。

劉穎華笑了笑說,「行,我也不跟著瞎攙和了。你自己心裡要有分寸,要懂得擔事兒。」

劉穎華往房間去了,丁卓盯著手機屏幕,心裡仍是沉沉。

道理何嘗不明白,但這個世界要是都能依照道理運行,哪還有那些羈連難結的問題。

手機振動一下,孟遙回了簡訊:準備睡了。

丁卓想了想,只回復:那你先好好休息,什麼話,我們明天見面再說。

過了有一會兒,那邊才回復了一句:好。晚安。

雨彷彿無休無止。

窗外夜色沉沉,身側,孟瑜已經陷入沉睡,呼吸平緩悠長。

孟遙看著手機屏幕按下去,把它塞到枕頭底下,翻了個身。

夜雨一聲一聲,敲打窗戶,把這個夜拉得很長,很長。

清晨六點,孟遙起床。

小城在連日的降雨中,像是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吸入鼻腔的空氣,都帶著潮濕的氣息。

孟遙去花店買了一束綠色桔梗,打了一輛車,去郊區的墓地。

山間樹林浮著薄霧,葉子讓雨水沖刷之後,彷彿要滴下綠來。

孟遙撐著傘,踩著有些濕滑的台階,一步一步向上走。

很快,她到了蘇曼真的墓前。

地上已放著七八束花,沾滿了雨水,有些花瓣已經落了。

孟遙蹲/下身,把桔梗放在墓碑前。

她沒起身,看著墓碑上蘇曼真的照片。

照片里,她凝眸淺笑,彷彿還如生前一樣,明艷動人。

她最喜歡桔梗,但她短暫的一生,卻如同一支玫瑰。

孟遙伸手,緩緩摩挲著大理石的墓碑。

細雨綿綿,樹葉搖動,遠遠傳來一聲鳥叫,顯得周圍越發寂靜。

曼真這樣喜歡鮮花繁盛烈火烹油的人,現在卻不得不待在這樣寂寂的山林之中。

「曼真……」孟遙剛說出一個字便哽咽了。

許多的話,早該坦誠以待。

然而這個早,要追溯到多久,才算是早?

小學第一次受委屈的時候?初中第一次被放鴿子的時候?此後兩人相處,發生矛盾,卻每每由她主動示好的時候?或者……喜歡上丁卓的時候?

多早,都有更早。

時間是一條不歸的河流。

雨水落下,漸漸洇濕了她的髮絲。

似乎有雨凝在眉睫,她眨了一下眼,照片中曼真越發的模糊。

過了很久,孟遙才拿起一旁的傘,站起身往回走。

沾水的青草打濕褲腳,山間有風,吹過葉梢,聚在葉上的雨水噼里啪啦落下。

孟遙邁出一步,忽然站定。

下方台階上,一柄黑色的傘,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有感應,那傘緩緩向上挪動了幾分。

兩人視線相對。

丁卓愣住。

他穿白衣黑褲,手裡抱著一束綠色的桔梗。

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突然攫住了孟遙。

兩人的相處,第一次……這樣不堪。

過了很久,丁卓的傘方才動了一下。

他緩緩走上來,剛要開口,孟遙將他的話截住,「回城嗎?下面有個亭子,我在那兒等你。」

不待丁卓回答,她便側身往旁邊讓了讓,繞過他,邁下台階。

身後似有一道目光緊緊相隨,孟遙沒有回頭,越走越快,身影穿過一叢一叢的林木。

亭子出現在視野之中,腳步急促,一個未防,踩住一塊石子,下一滑。

下意識伸手,在身後一撐,手掌在潮濕的地上挫了一下,方才停住。

她「嘶」出一聲,抬起手掌看了看,掌心擦破了,已有鮮血緩緩地滲出來。

過了片刻,她方才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地上的傘。

到了亭中,她從包里找出紙巾,輕輕擦了擦掌上的血污,又抽出張乾淨的,壓在傷口之上。

她在亭子里坐下,握著手掌。

掌心火辣辣地疼,但過了一會兒,漸漸也就沒什麼感覺了。

雨水下落的聲音、樹枝搖動的聲音。

風把濕潤的空氣送入鼻腔,混雜著一股泥土的腥味。

不知道過了多久,孟遙聽見了另一種聲音。

她緩緩抬眼,看見前方林葉間,一道身影影影綽綽。

片刻,丁卓走到了亭外。

孟遙站起身。

隔著短短的距離,兩個人對視。

孟遙心裡清楚,這一段,就這樣一段,兩個人是邁不過去了。

風把她頭髮吹起來,有一縷拂在眼前。

掌心的傷口彷彿又開始燒起來。

孟遙看著他。

「丁卓,我們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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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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