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離心
毛驤凌遲,朱元璋拔掉了權杖上所有的荊棘,緊接著發布了《赦胡黨藍黨詔》,宣布不再繼續追究胡惟庸和藍玉謀反案告發的官員,猶如在權杖上刷了油漆,鍍了金,漂漂亮亮的交給繼任者朱允炆。
洪武帝自以為一切都完美無缺,終於可以放心去了。東宮針對遠在北平的四皇叔的陰謀才剛剛開始。
河南開封,周王府。
周王朱橚自從就藩開封十六年來,天高皇帝遠,親爹再也管不到他了,周王府地處中原,生活安逸,不像鎮守大明九邊的藩王們——比如燕王朱棣那樣整日憂心防務,忙著屯田練兵。
周王府內有賢惠的王妃馮氏處理內務,外有精明能幹的能吏府臣們料理政事,加上哥哥朱棣囑咐過莫問國政,朱橚乾脆一心一意潛心於醫學,他和周王妃馮氏一直無子,越發悲天憫人,救天下蒼生為己任。
這幾年編寫了《普濟方》、《袖珍方》等醫書,救了無數人性命,所以他雖懶於朝政,不通庶務,但是隨著幾本醫書在民間的傳播,周王朱橚的仁德之心也備受讚頌。
周王妃馮氏一個人靜靜的對著一桌子豐盛的菜肴。今天立冬,大小是個節日,尋常百姓家裡歡聚一堂,剁肉包餃子,唯有富麗堂皇的周王府一片死寂。
以前的節日里,王府掛一掛紅燈籠,放一放鞭炮,還能添一些喜氣,但現在王妃馮氏的父親宋國公馮勝捲入藍玉案,被奪爵,賜死,家族被抄沒,馮氏的弟弟馮誠也下了獄,至今生死不知。
馮家遭遇重創,馮氏苦求丈夫周王,為父親馮勝求情。畢竟馮勝是岳父大人,朱橚作為女婿,也的確寫信給洪武帝求情,但他一個閑散王爺,那裡阻擋得了洪武帝除掉一切可能威脅皇太孫權柄的決心?
周王得到的回復是洪武帝的一通臭罵,還扣了半年的俸祿。
馮氏只得求周王取信給親哥哥燕王朱棣,要朱棣求洪武帝,救馮勝一命。
然而一向心慈手軟的周王卻毅然拒絕了馮氏的哭求。
朱橚說道:」我被罵就罷了,反正被罵慣了。可是我哥哥不行的,本來他就一直受到東宮和父皇的猜疑。他還和岳父大人、藍玉他們時常一起北伐征戰,如果他為岳父大人求情,有心人必定藉機將他也捲入藍玉案。如此,既無法救出岳父,還把我哥哥也搭進去,哥哥家中也有妻兒需要照顧的,我們不能太任性了。」
馮氏萬念俱灰,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你有苦衷,燕王也有苦衷,難道我父親就活該去死?難道我馮家就從此一敗塗地了嗎?我父親半生戎馬,都是為了大明江山,為何皇上就是要致我父親死罪?這不公平,不公平!」
」我也覺得岳父不會謀反的,可是……「朱橚愛莫能助,「父皇向來都說一不二的,以前母后還在時,尚能說服父皇,如今還有誰能做到呢?」
悲痛絕望之下,馮氏失去了理智,積年的怨氣噴薄而出,不知那來的力氣,站起來猛推朱橚,朱橚觸不及防,居然被妻子一把推的仰倒,腰身撞在桌角,疼得蜷縮起來。
馮氏見丈夫狼狽的樣子,情緒陷入崩潰,「是你懦弱無能,才會一直任人擺布!無論什麼事情都由皇上安排,你明明喜歡王音奴,卻任由皇上賜婚給了秦王!二嫂最後自焚殉葬了!你連見她最後一面的勇氣都沒有,就知道躲在藥鋪里逃避現實!」
巨大的壓力之下,馮氏失心瘋似的大笑,「哈哈,我真是天真啊,堂堂男子漢,連最心愛的人都保不住!有什麼本事救我父親呢?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嫁給你這樣無用的丈夫!」
朱橚被妻子如此奚落,並不懊惱,他扶著桌角強撐著站起來,「王妃,你為了娘家的事情日夜憂思,三日都不曾入眠,這樣下去精神和身體都會崩壞的,我給你開一貼安神助眠的葯,你吃下藥,泡個熱水澡,早早歇息——」
「夠了!」馮氏摔了一個花瓶,「一天到晚就知道葯葯葯,縱使你能懸壺濟世,救天下蒼生。可救不了你愛的人、你的親人,又有何用?」
花瓶砸在牆壁上,摔得粉碎,亦如他們的婚姻。
朱橚不善言辭,訥訥道:「不管我認不認識那個人,和我有沒有關係,能救得一個是一個,這是身為醫者的本分。」
馮氏嘲笑道:「可是你的藥鋪終年都是賠錢的,編寫醫書更是耗費精力金錢,自己掏銀子刻板刊印醫書,發放鄉村州縣,不收分文,周王府每年不知要貼補多少進去。可你明明吃的是王爺的俸祿,為何不想想你身為大明親王的本分?不想想你身為丈夫、身為女婿的本分?」
朱橚啞口無言,許久才說道:「你心裡不舒服,我不和你吵架。這幾天我搬到藥鋪里,你一個人靜一靜。」
馮氏冷笑道:「隨便王爺,反正你就是身在王府,心也在藥鋪那邊。」
朱橚當即搬到藥鋪,起初還有些氣惱,後來轉念一想,馮氏也是個可憐人,便親自開了藥方,抓了葯,命人送到周王府,給王妃煎服。
彼時馮氏漸漸平靜下來了,侍女端上湯藥,馮氏問道:「這是王爺送來的?」
侍女不敢說謊,「是的。」
馮氏心中暗嘆,端起葯盞,一飲而盡。
一個月過去,馮氏蒼白如紙的臉色漸漸有了血色,將門虎女,馮氏告誡自己要堅強,父親已經被賜死,她身為王妃,無旨不得出京,所以連父親最後一面都不曾見著。但弟弟馮誠還關在牢里——起碼馮氏家族不像藍玉家族那樣滿門抄斬,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尤其是藍玉的人皮被錦衣衛送到千里之外的十一皇子蜀王府、蜀王妃藍氏當場昏厥的消息傳來。馮氏自我安慰,暗道相比藍家,馮家不算太慘,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
一個月後就是立冬,馮氏備了一桌酒菜,打發侍女去藥鋪請王爺回來過節。
暮色降至時,侍女進來行了一禮,「王妃,王爺說要調幾個方子,今天不回來用晚飯了。」
馮氏沉默,並不動筷,過了一會,說道:「今天畢竟是立冬,你問問王爺今晚回不回來住?」
「這……」侍女艱難的囁喏片刻,說道:「奴婢這就去問。」
其實侍女其實覺得愛葯成痴的王爺不會回來了,但當著王妃的面,她不敢直說。
侍女退下,剛到門口,馮氏說道:「不用問了,看著天色,今晚恐怕會下雪,王爺在藥鋪里過夜,你們用熏籠把被褥熏暖,攏一個火盆,超過三更就勸王爺歇息,別熬夜了。「
「是。」侍女遲疑道:」三更既眠,可是王爺若不聽怎麼辦?「
馮氏冷冷道:」你們就一個個哭著跪著求王爺放下醫書歇息,王爺最心軟了,他必會答應。「
侍女應下,告退。馮氏一個人對著滿桌菜肴,毫無胃口,只是自斟自飲著消愁:王爺啊,你對誰都心軟,別人哭一哭、求一求,你就答應了,可是對我呢?王爺好狠心……
正思忖著,宮人遞上一張名帖,」王妃娘娘,有一位嬤嬤求見,說是馮家的內管事,從京城連夜趕到開封的。「
聽說娘家人來了,打開名帖,上頭的字跡正是弟弟馮誠親筆,馮氏大喜,說道:」快請進來。「
一位氣質不凡的中年嬤嬤拜見周王妃,可是馮氏一瞧,頓時變了臉,」你是東宮呂側妃身邊的女官,你手中如何有我弟弟的名帖?「
嬤嬤笑道:」既然周王妃認識我,我就不用浪費時間解釋身份了。沒錯,我是呂側妃的人,這個名帖也是馮誠親自所寫。他以前被關押在錦衣衛詔獄,皇上解散錦衣衛,毛驤凌遲,詔獄關閉,馮誠被壓進了刑部大牢。周王妃冰雪聰明,應該知道如今刑部是呂家的天下。「
馮氏冷笑道:」不,很快連整個朝廷都是你們呂家的天下了。「
嬤嬤笑道:」不敢當,天下始終都是朱家人的。周王妃,奴婢是奉了主子之命,來和您做一場交易,您若覺得合算,就配合我們寫一封信給燕王妃。當然了,您若覺得不合適,我們也不會勉強——只是馮誠恐怕要在臘月里問斬了。「
馮氏冷冷道:」皇上還在,別以為呂家真能一手遮天。「
嬤嬤說道:」周王妃有所不知,皇上頒布了《赦胡黨藍黨詔》,時局已變了。「
馮氏說道:」別以為我不在京城,對時局一無所知。《赦胡黨藍黨詔》上只是赦免以後告發的官員,之前已經關押再審的不在赦免範圍之內,而我的弟弟早就關在詔獄了。「
嬤嬤笑道:」刑部可以以證據不足為名,將馮誠的名字寫在赦免名單之內。」
馮氏頓了頓,問道:「你們要我給四嫂寫什麼信件?」
嬤嬤笑道:「您就說,皇上病入膏肓了,還是不放心已經被廢為庶人、圈禁在鳳陽的朱守謙,即將派人秘密處死他,還說以前朱守謙墮落是自污,為了保護燕王妃這個表妹。」
周王妃正色道:「四嫂聰明謹慎,她不會相信你們一派胡言。」
嬤嬤遞給一個小匣子,「這就是證據,朱守謙的妻子徐氏其實是皇上安插的心腹,每個月都將丈夫的所作所為事無巨細報給皇上知曉,連五石散都是徐氏刻意投毒,致使朱守謙上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