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驤赴死
奪官削爵的常升成為藍玉謀反案唯一的倖存者,被發配到了廣西龍州戍邊。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當朝廷一片哀怨之聲時,洪武帝將親手製造了「大明四大案」——空印案、胡惟庸謀反案、李善長謀反案、藍玉謀反案,滿手血腥的錦衣衛推了出來,以平息民怨,宣布解散錦衣衛,並將原指揮使毛驤下獄。
一時間不可一世的錦衣衛樹倒猢猻散,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京城裡再也看不見穿著飛魚服、佩著綉春刀的錦衣衛了。
毛驤獨自承受著所有的怒火和怨氣,朝臣們一哄而上,恨不得活撕了毛驤!就連孀居的臨安公主都站出來向毛驤追責駙馬李祺之死。
毛驤四面楚歌,明月和紀綱暗自和明教聯絡,商議營救毛驤。很快,刑部以瀆職、栽贓陷害、結黨營私等罪名判了毛驤凌遲之刑。
御書房裡,洪武帝頭疼病越來越嚴重了,到了睜眼看書就頭疼欲裂的地步,他散開了髮髻,閉著眼睛,躺在龍榻上,頭上扎著數根銀針,以緩解疼痛。
女官胡善圍打開奏摺,用平緩的語調念著刑部對毛驤的判決。
扎在太陽穴上的銀針微顫,萎縮耷拉的眼皮起伏不定,好像有股波浪在眼球里翻滾著,如枯柴般的雙手微微抽動,似乎分裂出了一半靈魂,在掙扎,在說服另一半。
待胡善圍念完奏摺,洪武帝起伏的眼皮終於安靜下來了,吐出兩個字,「准奏。」
這是毛驤,您養了四十多年的義子啊!
胡善圍心中翻江倒海,她進宮當女官這些年,和毛驤一起伺候皇家,兩人配合默契,有同僚之情。此刻見洪武帝要拋棄毛驤,胡善圍壯著膽子提醒了一句,「皇上,刑部判的是凌遲之刑。」
洪武帝依然還是兩個字,「准奏。」
胡善圍無奈,提起硃筆十六年前秦王殉情,和鄧銘同死,三皇子晉王憤怒之下起兵叛亂,將火炮對準了雞鳴山孝陵,關鍵時刻胡善圍以身保護洪武帝,背部被火藥灼燒,養了小半年方好轉。
從此胡善圍就得了洪武帝的信任,時不時替君王代筆,按照洪武帝的意思批奏摺。
殷紅色的硃筆在奏本末端緩緩移動,胡善圍覺得手中輕飄飄的毛筆似乎有千斤重,寫了一個小小的「准」字,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每一筆就像一把刀,切割著白凈的紙張,也割裂著胡善圍的靈魂。
胡善圍知道,苦勸是無用的。上次毛驤就因幫忙藍玉轉告臨死前的一句話,就被洪武帝猜忌同情藍玉。這時候替毛驤求情,不僅救不到他,反而將自己也陷進其中。
終於寫完了「准」字,胡善圍剛要擱筆念下一本奏摺。洪武帝說道:「且慢。善圍,你替朕擬一份赦免詔書,昭告天下。以前的胡惟庸謀反案也好、現在的藍玉謀反案也罷,死了太多人。倉促之下,有些人是冤枉的,也糊裡糊塗砍了頭,如今朝堂上不停的有人檢舉胡黨和藍黨,很多只是為了排除異己,栽贓陷害而已,長此以往,大明恐怕會陷入無官可用的尷尬境地。告訴文武百官,到此為止吧,除了已經入獄在審的犯官外,朕都既往不咎了。」
胡善圍思慮片刻,她文思敏捷,很快草擬了一份《赦藍黨胡黨詔》,朗聲讀道:「邇者朝臣其無忠義者李善長等,陰與構禍,事覺,人各伏誅。今年藍賊為亂,謀泄擒拿,族誅已萬五千人矣。餘未盡者,已榜赦之。猶慮奸頑無知,尚生疑惑,日不自寧。」
「今特大誥天下,除已犯已拿在官者不赦外,其已犯未拿及未犯者,亦不分藍黨、胡黨,一概赦宥之。」
洪武帝是個粗人,寫的是「你怕也不怕」這種白話通俗的聖旨。胡善圍的文筆講究,讀起來簡潔順暢,洪武帝點點頭,說道:「很好,就按照這個發出去。」
「是。」胡善圍應下,在《赦藍黨胡黨詔》上蓋上了玉璽。
赦免書即成,就擱在毛驤凌遲之刑判決書旁邊,格外諷刺:一死一生,僅在皇上一念之間。
洪武帝就這樣劃了一條生死線,而義子毛驤是最後一個劃在死線裡面的大臣……
胡善圍完成了赦免詔書,正要念另一份奏摺,卻看見兩行老淚從洪武帝枯敗的雙頰滑過。
洪武帝捨不得毛驤,卻又必須要殺了毛驤頂罪,否則單是一份《赦藍黨胡黨詔》不足以平民憤和怨氣。
胡善圍聰明絕頂,善解人意,她知道洪武帝好強,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傷心脆弱的一面。
胡善圍佯裝對兩行老淚視而不見,並不去擦,好像眼淚原本就不存在,她攤開了明黃色的薄被,輕輕蓋在洪武帝龍體之上,快步退下,悄聲吩咐宮女太監們,「皇上睡著了,你們別去打擾。」
胡善圍走出御書房,外頭秋風蕭瑟,已是深秋了。
錦衣衛被解散,詔獄關閉,前指揮使毛驤被下入了刑部大獄。
落地的鳳凰不如雞。毛驤在任職錦衣衛指揮使,大興詔獄時,得罪了許多官員和皇室貴族,上到大公主臨安公主,下到不知名的無名小卒,都恨透了毛驤。故毛驤一下監獄,就被仇敵們買通了獄卒,輪番折磨虐待。
鞭打、拔牙、火烙、拔指甲、刷洗……等等嚴刑,以前詔獄行刑的手段一件不落的施在了毛驤身上。
很多次毛驤都以為自己死了,他身處地獄,任由小鬼們折磨著,以償還上輩子欠下的血債。
隨便吧,欠的債始終都要還的,毛驤就這樣坦然的熬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酷刑。
就是不肯死。
因為那個人還沒讓他去死。
「大人。」
「毛大人。」
兩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毛驤努力的睜開左眼——他的右眼已經被打腫了,眼皮腫脹成一顆紅色的雞蛋,根本睜不開。
兩人給毛驤嘴裡灌了一些參湯,視線漸漸清晰起來。
正是穿著刑部大牢獄卒服裝的明月和紀綱。
毛驤低聲說道:「明月、紀綱?你們怎麼混來了?不是說好乖乖留在宮裡當值,不要過問我的死活嗎?難道宮廷有變,你們被趕出來了?」
錦衣衛解散后,明月和紀綱留在宮廷當值,成為洪武帝的貼身侍衛首領。
看見毛驤被打的不成人形,明月心頭一酸,說道:「大人,承蒙您託付了胡善圍照顧我們,我和紀綱在宮裡沒被人欺負,不過其他錦衣衛就沒有我們這麼好的運氣了。他們散的散,貶的貶,日子都過的不太平。」
紀綱乾脆落淚了,哽咽道:「混賬東西!居然敢這樣虐待毛大人。大人,聽胡善圍說皇上允了刑部判的凌遲之刑,後天就要執行了,是凌遲啊,活活的割一千刀!成了一具骷髏都還在喘氣,生不如死。」
「大人,您快喝下這個東西。」紀綱從兜里掏出一個瓷瓶,「這是燕王妃給我們的東西,喝了之後身體僵直,呼吸幾乎停滯,形同死亡。刑部地牢怕屍首腐爛,衍生瘟疫,會把病死的囚犯抬到偏遠的亂葬崗里扔掉。那時我和明月會半路將一具相似的男屍替換掉包,喂下解藥,秘密送到安全的地方,從此隱姓埋名,過普通人的日子,如此方能避開殘忍的凌遲之刑。」
毛驤接過瓷瓶,打開瓶塞,卻驀地瓶底朝上,假死葯倒空,全都灑在了地上。
「大人!」明月和紀綱大急,「這葯珍貴無匹,僅此一瓶啊!」
「我知道的啊,所以不給你們強行灌給我的機會。」毛驤將瓷瓶扔給紀綱,左邊的獨眼凝視著皇宮的方向,「既然君要臣死,臣就該去赴死,不得推脫。」
紀綱急得焦頭爛額,「您太死心眼了!皇上要您死,您就要一定去死?明明有替身在,天下人都以為你死了,也平了怨氣,一模一樣的結局,您何必非要受那凌遲之刑?」
明月也說道:「大人,您寧可忍受凌遲的酷刑,也要成全這一世的義父義子的緣分,標下可以理解您的心情。如果有一天大人要我死,我也會不眨眼的為您去死。可是大人知道嗎?就在皇上同意刑部凌遲的判決后,立刻寫了《赦藍黨胡黨詔》,宣布大赦天下,不再追究其他官員了,憑什麼他們能得到赦免,您就一定要死呢?這不公平!」
紀綱忙說道:「是啊大人,您把皇上視為親父,從不敢忤逆半分,一切都以皇上的利益為重,您放棄了成家立業,連子嗣都不留一個,就是為了不分心,一直忠心耿耿的為皇上辦事。沒錯,您是殺了很多人,可是您只是一把身不由己的刀而已,錯不在您身上。」
毛驤卻平靜的說道:「你們不懂的,我幼年時父母雙亡,流浪途中差點被饑民活活烤了分食,是皇上救了我,養了我,教我武功,教我讀書寫字,認了我為義子。人生四十餘年,我和皇上相處的時間比任何一個皇子皇孫都長。皇上不把我當兒子,而我早就把皇上當做父親一樣敬仰服從。我不會背叛皇上的意願,哪怕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三天後,毛驤赴刑場,圍觀者人山人海,這些人幾乎都有親戚朋友喪命在毛驤之手。連臨安公主都在現場觀看行刑,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每割一刀,儈子手就將割下的碎肉扔向圍觀的百姓,人群紛紛哄搶仇人的血肉,拿到親人墳頭前祭拜,以慰在天之靈。
割滿一千刀,毛驤已經被削成了人形骷髏。他朝著皇宮的方向跪下,喃喃自語,「吾皇萬歲萬萬歲。皇上,毛驤去也。」
儈子手揮起斬首刀,人頭滾落下刑場,又掀起了新的一輪哄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