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這天晚上,汾喬做了一個噩夢,夢裡,她一直往下掉,沒有一個願意拉她一把的人,沒有一道抓的得住的光線,她懷著希望一次次去觸碰,現實卻一次又一次證明她是徒勞的。
然後她深深地陷在了這片泥潭般的黑暗裡。
她有些焦躁地想起來走一走,南方沒有守歲的傳統,春晚看完后,所有人都回到了房間休息。
客廳已經熄了燈,窗帘沒有拉,窗外偶爾能看到遠處零星的煙火。
室內卻是安靜的。
她摸索著牆往陽台上走,路過外公外婆的的房間時,卻敏感地聽到有人小聲的說話,夾雜著她的名字。
汾喬頓住了腳。
那是老兩口的談話,她本不應該偷聽的,可她莫名其妙移不開腳。
……
「房子抵押出去了那喬喬怎麼辦,馮家資金運轉不周怎麼能叫菱菱貼錢呢,她才嫁進去多久?」
「可能也只是一時資金運轉不過來,馮氏那麼大的規模也不可能破產吧?等過了這一陣應該會還回來。」
「喬喬不會同意的,肯定又要鬧一陣了…」
「這孩子也是挺可憐的…」
……
汾喬腦袋一陣一陣發暈,幾乎站不穩,抵押房子?
抵押哪?
抵押她的家?
原來高菱辛苦地把她騙出來過年,並不是還在意她這唯一的女兒,是要抵押了她住了十幾年的房子!
那房子承載了她所有的記憶,那是她爸爸買的,高菱有什麼權利賣?
汾喬扶住牆,她的的指尖緊緊攥進了手心裡,她內心有許許多多的質問,她不相信,她不甘心,她憤怒極了!
可她想了很久,現在原地不知多長時間,直到房間內的談話歸於平靜,她最終沒有發出聲來。
其實她最應該恨的是自己,為什麼會覺得房子空蕩蕩的過春節會害怕呢?
為什麼要貪戀那一點點飄渺無比的溫暖就離開爸爸留下來的房子?
汾喬的眼淚一滴滴流出來,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現在她後悔也來不及。誰也不會在乎她的意見,她誰也阻止不了。
爸爸去世得突然,誰也沒有想到,包括他自己。
他沒有留下一份遺囑。
或許留下遺囑也沒有什麼區別,他一定會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他深愛的妻子,撫養他可愛的的小女兒長大。
全部財產都握在高菱的手裡,既然開始抵押房子,說不定她已經把爸爸留下的所有財產都投進了馮家。
狠,真狠啊。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十幾年的夫妻情分。
記憶中恩愛的父母彷彿只是一場幻覺。
爸爸在世的時候,一定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深愛的女人,把自己用生命拼搏多年的財產完全交付在另一個男人的手裡。
汾喬的眼淚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可她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她扶著牆就那樣靜靜佇立在黑暗裡,不出聲,也不動,終於懂得什麼叫現實使人一瞬間長大。
……
大年初一,汾喬穿著昨天穿來的那一身衣服,沒有跟著出去串親戚。
「喬喬,真的不去嗎,一個人在家裡多無聊?。」
臨出門小舅又回頭問道。
「高灝,走了。」小舅媽被兒子牽著走在前面,回過頭來催促舅舅。
「不了,我想在家裡看書,舅舅。」
汾喬臉色很白,扎著低馬尾,襪子皮鞋一塵不染,她看起來和昨天來時候並沒有區別,高灝莫名覺得有什麼地方地方不一樣了。
但他沒有時間多想,交代了一句,幾步追上了前面的一家人。
……
汾喬沉默的目送他們消失在視線里,拿上錢和鑰匙就出了門。
回家的那一段路沒有公交車站,也極難打車,因為那個別墅區每家每戶都有私家車,計程車司機載人過去,便只能空著車回到市區。
汾喬一連攔了好幾次都被拒載,一個多小時才搭上了一輛有些破的計程車。
車裡混雜著煙和汽油的味道,整輛車極其顛簸。
一陣又一陣嘔吐的感覺翻滾在胸前,汾喬強忍著不適,一聲不吭。
直到到了目的地,汾喬才連滾帶爬地下車,在路邊乾嘔。
那司機收了她一百塊,也不找錢,踩著油門一溜煙消失在視線里。
汾喬來不及去在意了,她走了幾步,就看到家門外的景象。
撫上別墅院子外的欄杆,怔怔地望著那一幢房子,和往日一樣的漂亮,花壇、爸爸每早上澆水的草坪、去年一家人一起種下的櫻桃樹…
看上去和往日沒什麼不一樣,除了別墅大門裡往來的搬家公司藍制服員工。
他們一樣一樣地把傢具搬出來,家裡吃飯的桌子,爸爸的博古架,大理石茶几,然後是沙發、衣櫃——
一樣一樣的被裝上了貨車。
每樣都承載著她從小到大無數的回憶,她曾經那麼真實地生活在那幢房子里。如同每個幸福的家庭,她覺得她有著世上最好的爸爸媽媽。
可那些美麗幸福的記憶,彷彿成了一場冗長的夢,終結在這一刻。
她眼睛乾澀,但奇怪的,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她的眼淚大概是流幹了。
……
那一天起,汾喬真正乖巧的沉默下來,她會微笑著回答家人,「好」、「是」或者「謝謝」。
眾人也只以為汾喬是長大了,欣慰地撫摸她的頭頂,汾喬微笑著不動聲色躲開。
直到十五元宵節,吃過湯圓,外公率先擺下了筷子。
「喬喬,外公有點事和你說。」
汾喬在桌子面前裝模作樣許久,其實也只是把碗里的湯圓扒過來扒過去,並沒有吃,聽到這話,頓了頓筷子,「嗯。」她輕聲回。
「最近你們家經濟出了些困難,你媽媽大概得把家裡的房子抵押給銀行。」
竟是不想告訴她那錢是要投給馮家的。
「我知道了。」她的聲音平靜乖巧。
也許是她的反應出乎意料,眾人都有些回不過神來,還是小舅媽先開口,「喬喬,雖然房子抵押出去了,但以後這就是你的家,雖然沒有你們家的地方寬敞,但家人都會疼你的。」
又是所有人串通、商量好了最後一起來哄騙她。
「好的。」汾喬表情還是乖順的,她輕輕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
「謝謝外公外婆,舅舅,舅媽。」
「你這孩子,都是一家人,說什麼謝不謝的。」外婆滿意地揚起嘴角,給她碗里夾了湯圓。
「外婆,我已經吃飽了。」汾喬微笑。
桌子上氣氛漸漸放鬆熱鬧起來,汾喬悄悄回了房間。
……
所有人都發現了汾喬的變化,她彷彿變了一個人,不是說外表和穿著的改變,而是,她彷彿離人群更遠了。
那種距離感真真切切地存在著,彷彿她在自己的世界外築了一堵牆,任何人也進不去,而她不願意出來。
時間就在白駒過隙的彈指一瞬間流走,高菱再婚的第三年,汾喬也開始上高三。
褪去了稚嫩,精緻的五官逐漸長開來,桃花眼極其奪目,使人見之難忘,可以想象那雙桃花眼笑起來定是夢幻迷離的,可汾喬很少笑。
她每天穿行在在公寓與學校之間兩點一線,整整三年,除了賀崤之外沒有朋友,沒有娛樂。
曾經的汾喬是人群之中最光彩奪目的孩子,她學游泳,拿過不少大賽的青少年組冠軍;成績高高排在年級榜首;學校參加的各種競賽,在迎賽的人之中,永遠會有汾喬的一席之位。
可是僅僅三年,汾喬沉寂下來。
她不再游泳,不再參加任何比賽,懼怕人群,做題時候大腦里好像昏昏沉沉灌了漿糊。
曾經輝煌的過去離她越來越遠。
滇大附中的畢業班收學極其早,這種針對畢業班的補習年年有,卻屢禁不止。學生們也無法,只能剛過完年就老老實實背上書包去學校。
汾喬大概是最自在的,開學她就可以回到學校附近的公寓,一個人住。
不用再應付複雜的人際關係,不用再費心敷衍家人。
奇怪的是,高菱剛剛再婚時候,她還害怕一個人在這住幢空蕩蕩的公寓里,現在卻覺得沒有比這更讓人有安全感的了。
新學期開始,滇大附中就按照高三上學期的期末排名抽調了前六十名新增了兩個特優班。汾喬期末考時候發揮失常,以一分之差落選,不在特優班的抽調之列,賀崤卻被抽走了。
滇城很少下雪,在開學的這天早上卻小小下了一場。汾喬只在校服外面穿了一件小斗篷外套,出門才發現出乎意料的冷。
因為期末的發揮失常,汾喬假期在公寓里看了一整個暑假的書,也不知道開學第一次月考會考成什麼樣。
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雪花很小,沒等它化在手心,汾喬就聽到有人叫她。
回過頭一看,果然是賀崤。
「賀崤。」她輕輕喚了一聲,微笑著朝他攤開了手掌心。
賀崤的眼角眉梢都飛揚起來,把早就準備好的一整盒酸梅放進了汾喬手裡。
「我嘗了很多種,這盒是味道最好的。」
「謝謝你,賀崤。」從前的汾喬是不會這麼乖巧道謝的,賀崤心裡暗嘆一聲。
雖說青春期會抽條,可汾喬發育之後卻不同於普通的苗條,四肢都極其纖細,好像一陣風就要被吹走了一般。
下巴尖尖的,顯得眼睛越發大起來。
她的眼睛里是任何人都看不懂的沉靜,看得賀崤心裡有點發慌。
「暑假裡都不吃飯嗎?」
他說話間,汾喬把一顆酸梅扔進了嘴裡。
那酸梅簡直酸到胃裡,汾喬感覺胃裡的酸意一瞬間翻滾起來,想要乾嘔。
「怎麼了?」賀崤馬上察覺她的不適,扶住她。
其是汾喬真的很久都吃不下飯了,一開始是沒有食慾,看到吃的就犯噁心,後來長身體有食慾的時候,卻提起筷子吃不到一兩口,硬是再吃不下去,很撐,控制不住的反胃。
「沒事,今天早上沒吃早點,胃有點兒疼。」
「你在這等會兒,我去給你買早點。」賀崤就要鬆開她的手。
滇大附中外整條街都是賣吃的,幾步就可以買回來。
汾喬一把抓住了賀崤,「不要,我現在不想吃。」
白嫩漂亮的手好像一件藝術品,冰冰的,抓在賀崤的手上。賀崤的心無法控制地怦怦怦跳起來,也顧不得再堅持。
他先是輕輕的回握,汾喬並沒有掙開的意思,他忍不住的雀躍,嘴角悄悄地揚了起來。
「汾喬。」
「什麼?」汾喬在想事情,沒有注意,疑惑地看他。
看著她迷茫漂亮的眼睛,賀崤默默把涌到嘴邊的話咽下去。
沒關係,他垂下眼帘,掩住失望。
……
其實汾喬很清楚,也許她的身體出了一些問題,但她並在意。她真想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書,想很快長大,離開這個讓人壓抑的地方。
高三下學期的第一場月考很快就來了,汾喬的考場在普通班。
滇大附中有傳統,月考的座位號是按照成績來排,第幾名就在第幾座。
汾喬走進考場,考場里大半坐好的人都抬起頭,有驚疑,有幸災樂禍,汾喬從前是很少到這麼靠後的考場的。
她抿著唇瓣,加快了腳步,坐到位子上,心裡下了決定下場考試要最早進來坐好。
其實汾喬的底子是很穩的,潛心做了一個暑假的練習題,試卷對她來說並沒有那麼難,她看了一遍試卷就開始埋著頭寫。
考了幾場,后桌一直有人悄聲叫她,汾喬煩不勝煩,乾脆直接把卷子挪到一邊。
大概是能看到她的卷子了,后桌的人沒再出聲,汾喬終於能安安靜靜地做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