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113.112.1
次日一早,大雪停止,整個望成縣白茫茫的一片。
郵遞員無法騎自行車,只好背著軍綠色的背包,挨家挨戶的送信,踩著厚厚的雪,在一家小院子前,隔著院牆大喊:「紀友生,紀友生,信,你的信,有人在嗎?」
「誒來了來了。」紀友生忙從院子里跑出來,問:「哪兒寄的?」
「自己看吧。」郵遞員說。
「誒好,謝謝謝謝。」紀友生接過信,笑著對郵遞員表示感謝,而後拿著信進了院子。
「爸,誰寄的信?」紀寧芝過來問。
「我也不知道。」紀友生說。
「拆開看看啊。」梁文華急切地說。
紀友生拆開信封,從裡面抽出了一沓紙張,順帶著有幾張紙掉落在地。
「什麼啊這是?」梁文華說。
紀寧芝撿起來,展開看,說:「房契……還有存摺,爸的名字上這張存摺上面有一萬多塊錢,好多。」
「一萬多塊錢?!」梁文華驚住。
「我的名字的存摺上面也有兩千多塊錢。」紀寧芝說。
梁文華驚喜極了:「怎麼突然這麼多錢,誰給的?哪兒來的?」
紀友生急急地展開信緊緊盯著讀著,讀著讀著變了臉色,心頭頓涼。
梁文華、紀寧芝看向紀友生,見他臉色不對,問:「怎麼了?誰寄的?」
紀友生看完信,身體立刻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像是經受不住打擊一般。
「友生!」
「爸!」
梁文華、紀寧芝趕緊與扶著紀友生,紀寧芝忙問:「爸,怎麼了?」
紀友生愣愣地轉頭看向紀寧芝:「快,快,咱們快去找你哥,他出事了!」
梁文華、紀寧芝瞬時一驚。
紀友生來不及多說,趕忙跑出院子,往逢青運輸跑去,信和信封隨即落在地上。
「友生!」梁文華喊。
「媽,是哥寫的信。」紀寧芝撿起地上的信,信上的內容很少,紀寧芝讀給梁文華聽:
「爸、媽、寧芝:
對不起,我走了,兩年前我本應該走的。
你們原諒我,原諒我這輩子的不孝,原諒我的懦弱,原諒我的自私,上輩子我陪了你們一輩子,這輩子我想跟著心走。
爸,對不起。
媽,對不起。
寧芝,對不起。
這輩子我、我做不到沒心地活著。
彥均,筆。」
梁文華聽完之後,整個人怔住問:「啥意思?寧芝,你哥啥意思?」
紀寧芝猜出了後果,此時已淚流滿面,半年多了,半年多了啊,聞青都死了半年多了啊!她哥還和以前一樣,賺錢、回家、沉默、偶爾會笑,和以前聞青在的時候生活節奏一模一樣,她以為她哥已經慢慢放下了,已經回歸到自己本來的生活圈,沒想到她哥會喜歡聞青喜歡的這麼深,喜歡到她不在了,他的世界就沒有意義了。喜歡到她不在了,他也要追隨而去。
「寧芝!你說話啊!」梁文華大聲吼。
紀寧芝哭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可能,不可能,你哥肯定在逢青上班呢,我去找他,我去找他,問問他啥意思!」梁文華步伐踉蹌地跟著紀友生向逢青運輸公司去。
紀寧芝哭著跑著追上去。
「彥均,彥均!」梁文華一到逢青運輸公司就大喊起來。
剛子迎上來,笑著:「嬸兒、叔,你們咋來了?那個,彥均昨天去臨市送貨了,今天下午才回來,所以現在不在公司。」
紀友生、梁文華、紀寧芝一愣。
「不是啊,彥均昨天下班時就回來了。」這時會計程姐正巧來上班說:「他說他車的開得快,所以昨天早上去昨天下午就回來了,昨天我還要給他介紹對象,結果他說他有對象,一直有對象呢。他沒在家休息嗎?」程姐看向一行人。
剛子聽言立刻抬頭,看向院子里的車子,沒錯,紀彥均昨天早上開的車子已經在院子里了,也就是說紀彥均真的昨天晚上就回來了!
程姐又說:「怎麼了?有人找他?他說他今天不來上班了。」程姐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剛子卻是臉色一變,忽然想起紀彥均前兩天平平靜靜地說的那句話「下雪了,青青最怕冷了」,又想起紀彥均說讓他以後幫著點聞亮和聞朋,現在回想昨天的那些話,其實是別有深意……剛子心頭一涼,驀地轉對看向紀友生。
紀友生也立刻明白過來。
「上車!」剛子突然說。
紀友生最先反應過來,坐上逢青的小汽車,梁文華、紀寧芝隨後坐上。
程姐在錯愕中,看著小汽車飛快地駛出公司大院。
「怎麼了?紀彥均沒在家睡覺嗎?」程姐嘀咕一聲,進了辦公室。
路上是厚厚的雪,車子跑起來十分危險,好在大土路上並沒有人,旁邊都是田地,剛子心裡焦急,把車子開的飛快,心裡喊著:「彥均,別出事,千萬別出事,不就一個女人嗎?媽的,不就一個女人嗎?你有沒有出息!有沒有出息!當初她好好的時候,你怎麼不發狠的疼她!媽的媽的!」
剛子的車子開的如同飛了一樣。
車上的紀友生、梁文華、紀寧芝似乎都意識到了什麼,臉色一個比一個慘白,梁文華雙手開始抖了起來。
「寧芝,寧芝。」梁文華喊。
紀寧芝又開始哭起來,拉著梁文華的手:「媽,媽。」
「你哥,你哥……」梁文華聲音顫抖著,她怕極了,她真的好怕她唯一的兒子出事啊。
紀寧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紀友生、剛子此刻都綳著臉,心上的弦綳著,希望事情出現轉機,希望事情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糟糕。
「哧」的一聲,小汽車停止,打滑打了四五米遠,剛子猛地推開車門,大喊著:「彥均,彥均!」狂奔至亂葬崗聞青墓前,中間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跑,剛一到整個人定住。
「彥均,彥均!」
「彥均!」
「哥!」
紀友生、梁文華、紀寧芝跟前跑過來,三人同時站定,望著聞青的墓碑。
聞青的墓碑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完全看不到白色以外的顏色,墓碑旁邊似乎依著一個高大的雪人,沒錯,是雪人。
雪人,
雪人……
「彥均……」剛子不敢相信,輕輕地喊。
「哥。」紀寧芝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梁文華完全說不出來話。
「彥均,彥均!」紀友生最先衝過去,徒手扒著雪,喊著:「彥均!彥均!」
腦中一遍遍重複紀彥均的話:
「爸,那時候我就決定,這輩子非這姑娘不娶。」
「等聞青結了婚了,生了孩子,過得很好,我就考慮自己。」
「我這條命是聞青二叔給的……現在,就算我為聞青去死,我也賺了兩年的壽命,何況是一輩子光棍呢?」
「我中意聞青。」
「爸,我是真喜歡聞青。」
「……」
一向看上去和善的紀友生,此時如同瘋子一般,拼了命的扒雪,當他同剛子扒掉一層厚厚的白雪時,梁文華髮出凄厲的喊聲:「彥均!」這一聲凄厲打破了水灣村的安靜。
水灣村村民紛紛走出家門,向亂葬崗眺望,不少好奇心重的村民跑去觀看。
「朋朋,你大姐墳前出事了!」
「聞家大嫂子,好幾個人圍著聞青前,是給聞青上墳嗎?」
「朋朋,好多人在你大姐墳前,朋朋!」
「……」
姚世玲、聞亮、聞朋聽訊,紛紛趕赴亂葬崗,其他湊熱鬧的村民也圍觀。
尚未到亂葬崗,所有的人都驚住了。
梁文華、紀友生抱著滿身是雪的紀彥均痛哭。
「彥均。」
「彥均啊……」
「……」
「媽,紀彥均死了嗎?」聞朋獃獃地問。
姚世玲也不知道。
聞亮看到此情景愧疚不已,因為聞青的關係,他極不待見紀彥均,哪怕紀彥均屈尊給他打工,幫助逢青運輸步入正規。他仍舊對紀彥均冷冷淡淡,因為他二叔為紀彥均而死,他姐姐也已經死了,他姐姐曾經不顧流言蜚語和紀彥均在一起,換來的是紀家對他姐姐的刁難和不屑,這都是紀彥均的錯!
然而,紀彥均面對聞家,面對水灣村的指責沒有反駁一句,把逢青的工作做到極致。
大約是看著逢青運輸進入了正規,紀彥均對他姐姐有了交待,所以紀彥均去找他姐姐的了。聞亮默不作聲地看著前方。
所以紀彥均其實是深愛他姐姐的嗎?
所以像聞朋所說的那樣,紀彥均不是不主動對他姐好,而他姐太主動。
聞亮眼中有些濕意。
亂葬崗處一片哀哭。
很快地,紀彥均死在聞青墳前的消息傳遍水灣村,傳遍望成縣,也傳遍了南州市。
茶餘飯後,只要有人提及聞青,提及紀彥均,總是有大家說不完的故事在裡面。
「聞青和紀彥均兩個挺相愛的。」
「處對象那會兒就常在一塊。」
「聞青總在四叉路口等紀彥均的車子。」
「聞青是得病死的。」
「半年後紀彥均幫著聞青的弟弟管理好運輸公司后,也跟著去了。」
「在雪中凍死的。」
「都成了雪人了。」
「唉!」
「唉!」
「都怪紀彥均那個媽,開始的時候瞧不起聞青家,說聞青是農村出來的,作的很,都不知道手裡的錢是兒子拿命賺的,後來聞青也有本事了,比他兒子有本事了,她還嫌棄聞青,說聞青不正經,這不聞青一走,她兒子承受不了打擊也跟著走了。」
「梁文華有錢沒錢心眼都拎不清,欺弱怕硬!」
「……」
聞青、紀彥均的事兒在大街小巷隨處都能聽到。
梁文華因為紀彥均的殉情,病倒了,這一病就躺在床上好幾個月。
病好下床時,整個人瘦弱的不成樣子,坐在紀家的院子,目光獃滯。
這個紀家的院子就是紀彥均臨死前,為紀家贖回來的房子,也就是糧站跟前寬敞明亮的平房院子,院子里搭了一個葡萄架,梁文華坐在葡萄架下淚流滿面。
「彥均啊。」梁文華喊。
紀友生說:「你應該喊聞青,聞青回不來,彥均就回不來。」
梁文華蒼白的嘴唇抖著,到底是沒喊出來聞青的名字。
紀友生說:「這個結果只是遲了兩年多,如果聞青二叔沒有救彥均,兩年多以前彥均就已經沒有了,咱家賺了兩年多啊。彥均的命本來就是聞家的啊。」
梁文華渾濁的眼淚向下落。
紀友生嘆息一聲向堂屋走。
就這樣,一年年的過去了。
紀彥均給紀友生留了些錢放在銀行,紀友生體會過苦子之後,沒再將錢交給梁文華管理,而是自己拿著,加上自己每個月的工錢,日子雖說不上富有,但也不拮据。
紀彥均也給紀寧芝留了不少的嫁妝,除了兩千塊錢的存款,望成縣還有一套房子,一些傢具設施等。
紀寧芝出嫁那天,是剛子和一群朋友送親的。
那天,紀寧芝摟著剛子哭的尤其傷心,那個全世界最愛她,最寵她的哥哥沒了。
紀寧芝嫁了,過了幾年幸福的日子,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後來性格原因,與公公、婆婆相處不愉快,經常吵架。這時的她才明白,曾經作為聞青的准小姑子准婆婆的她和梁文華,是多麼的過分,多麼的不可理喻,多麼的令人生厭,也知道曾經他哥哥的壓力和辛苦。
然而後悔晚了,因為孩子的事情,她跟婆家幾乎鬧到法庭,最後剛子出面,為她要回兩個孩子,都改姓紀,她的日子過的很拮据,好在孩子像舅舅,十分乖巧懂事,她很欣慰。
另外,令她一直無法釋懷的章方方過的更不好,章方方和李傳立走在一起了,因為李傳立做了點生意,一下成為暴發戶。
章方方死命地纏著李傳立,蘇、李兩家鬧的不可開膠,抵不過李傳立對章方方的「熱戀」,終於兩人結婚。
婚後不久,李傳立家迅速敗落,李傳立、章方方又是雙雙出軌,結果李傳立不說自己出軌有錯,往死里打章方方。
一家子鬧的人仰馬翻,鬧到法庭,以離婚收場,章方方非但不落到好,還背了李傳立身上的一半的債務,她那個出軌對象,見此情景避之不及。
連蘇紅梅都厭惡起章方方,章方方一個人經常是有上頓沒下頓,生活十分慘淡。
相對於這些不安分的人,姚世玲、聞亮、聞朋兢兢業業地在自己的崗位上踏踏實實奮進,真誠做人,三人過的越來越好。
聞亮秉承了聞青的魄力和原則,持著聞青的畫稿也廣招創意人才,在剛子的協調之下,全方位發展逢青集團,如果說逢青在聞青手中嶄露頭角,那麼在聞亮手中就是發光發熱,成為這個時代的第一品牌。
聞朋還是愛玩,玩大了,在南州市玩起乒乓球,被一名著名國家級別教練看中,玩進了國家隊,還拿了一塊奧運金牌,世界有名。
姚世玲看著兩個兒子如此出色,又想起了聞青來,聞青那麼聰明,那麼優秀,如果還有話,一定更出色。
這麼一想,姚世玲的眼睛又紅了。
「奶奶,奶奶!」一個粉色小裙子,扎著兩個馬尾辮的小姑娘,水靈靈的眼睛,胖嘟嘟的臉蛋,活脫脫聞青小時候的樣子,是聞亮的小女兒,小名叫平安,是姚世玲給取的,大約是內心裡極其渴望「平安」二字。
「奶奶!」平安撲過來。
跟在平安身後的是聞亮和聞亮的妻子。
「媽。」二人喊。
姚世玲應一聲后,抱起平安,直直望著,聞青小時候就長這樣,跟個洋娃娃似的,每天都是朝氣蓬勃,擁有使不完的力氣一樣,可瘋了。
可就是長得好看,聞青二叔喜歡的不得了,每天帶著聞青到處玩,聞青開心極了,她當時還生了聞亮,田地里又忙,就由著聞青二叔帶著玩,所以,她並沒有帶聞青多久。
聞青十八歲就走了,成為她心中永遠的痛。
「奶奶,你想我嗎?我可想你了。」平安笑著說。
「想,奶奶特別想你。」姚世玲終於露出笑臉。
「我更想奶奶。」平安奶聲奶氣地說。
聞亮看向妻子,妻子本不願意把平安留給姚世玲帶,但是想想姚世玲教出來的聞亮、聞朋個個優秀,再加上姚世玲一見到平安就笑,她沖聞亮點了點頭。
聞亮攬過妻子的肩膀,拍了拍,說:「謝謝。」
「客氣了。」
當天姚世玲帶著聞亮一家去看聞青。
聞青墳墓的旁邊多了一座墳墓,是紀彥均的。紀彥均去世后,紀友生過來找姚世玲,說明紀彥均的心意,也說明他的心意,懇求姚世玲同意把紀彥均葬在聞青身旁,說是身旁,其實到底是離聞青有一段距離,姚世玲的話是萬一我們聞青不高興你兒子靠這兒近呢。
可是隨著四季替換,草長草枯,兩座墳墓間長了許許多多的長莖草,分不清楚根在哪座墳墓上,總之就是纏在一塊了。
「死了也不放過我女兒。」姚世玲嘆息著說。
平安歪歪地扯墳墓上的草。
「平安,小心扎到手。」聞亮妻子把平安抱過來。
平安乖乖地靠在聞亮妻子的懷裡。
一家人說了幾句話之後,姚世玲帶著小平安要去縣城買菜。
「媽,我去買吧。」聞亮說。
姚世玲笑:「你跟平安媽平時那麼忙,歇著吧,小平安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勁兒,我就帶她走走。一兩個小時會你再開車來接我們。」
聞亮勸不住,只好由著姚世玲。
姚世玲帶著小平安去上縣城,曾經的大土路,如今早成了柏油路。
「奶奶,我姑姑為啥躺在地里,她咋不回咱家睡覺呢?」小平安問。
姚世玲笑:「因為姑姑回不了咱家。」
「為啥?」
「因為小平安的姑姑生病了。」
「生病了啊。」
「嗯。」
姚世玲拉著小平安肉嘟嘟的小手,就像曾經拉著聞青的小手一樣,向縣城走,到了菜市場買了肉和菜,在街邊等聞亮時,看見紀友生頭髮發白地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的是梁文華。
紀友生看到姚世玲後上前打招呼。
「你還好嗎?」紀友生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姚世玲過的很好,衣著、膚色、氣質都很好。
相反紀友生、梁文華就是一般般。
「我挺好的,她怎麼了?」姚世玲看向梁文華問。
紀友生笑著:「年紀大了,毛病就多了。」紀友生沒有告訴姚世玲梁文華自紀彥均去世后,一直身體不好,現在已經神志不清,時常迷糊,接著紀友生看向姚世玲身邊的小女孩,眼睛有點紅了:「這小娃娃和聞青長得可真像啊。」
「聞青是我姑姑。」小平安說。
紀友生笑起來:「也是個直性子啊。」
姚世玲笑笑,拉著小平安的手,說:「聞亮來了,我先走了。」
「嗯,慢走。」紀友生說,然後推著梁文華向前走。
梁文華因為生病,已經不能下地走路,日常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
紀友生說:「文華,你看,聞亮都有孩子了,要是彥均還活著,要是聞青還活著,要是咱們不勢利,要是咱們不阻攔的話,他們兩個的孩子應該都上學了,上學了啊。」
「彥均啊。」梁文華喊。
「是啊,還有聞青,聞青也沒了,你那麼待她,她都沒有害過你。」
梁文華眼眶通紅,渾濁的眼淚順著蒼白的臉龐滾下來,嘴唇顫著,看著遠方:「彥均啊,聞、聞、聞青啊回來回來啊」
彥均啊。
聞青啊……
聞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