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次相見
齊天睿這些時從未往新房去瞧一眼,這會子只隨著走,手裡的紅綢子軟塌塌的,偶或暗下一抻,後頭一點反應都不見……
府宅大,從正廳往西院來要穿堂過院,還有好大一個花園子,也是處處扯了紅綢挑著燈,燈火通明。只是這提前預備好的路線原是為了賓客能一路陪著新人說笑喜慶,卻沒算計到陰雨,這一會兒七拐八繞,齊天睿一身喜袍早已濕漉漉的,想著那蓋頭下的人悶著也好不到哪兒去。
總算來在新房前,抬頭看圓圓的月亮門上三個圓隸書:素芳苑,紅燈映照,雨絲朦朦,極別緻。齊天睿不覺一挑眉,這名字誰取的?尼姑庵似的。進得門來,匠人們倒是別出心裁,這一處別彆扭扭強隔出來的小院,花枝滿布,老樹漫遮,殘去的冬依然留著花泥芬芳,和著濕濕的雨水腥氣,滿院子清香。
院中兩處亭台,一座仙橋,溪水潺潺,深處便是那賞花樓。進了樓下廳堂,兩排黃花梨交椅,中間夾著梅花洋漆高几;正中八仙桌,兩把太師椅,堂上一幅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兩旁配了鸞鳳和鳴的對聯。齊天睿瞥了一眼:真真糟踐一幅好畫。還不如從前的畫案、畫屏、貴妃榻來得得意,如今只比那衙門公堂還呆板。兩廂雕空玲瓏板壁隔出東西各一間,人多簇擁,目光躍過人頭依然能瞧見那廂牆上滿架子的書,不覺心笑:這也是費了心思,不知可安插些什麼書?
西南角處木樓朱漆,並不寬大,賓客皆止步於此。新人紅綢款款而上,前頭兩個丫鬟捧著龍鳳燭,身後隨著六個喜娘,托著喜稱、喜酒、各色生果捧盒,從踏上樓梯起口中便唱起喜詞。
及至樓上,猩紅錦緞棉簾高高打起,紅燭洞房裡迎候的「全福人」自是大哥天佑之妻蘭洙,還有齊允年的一對雙胞小女兒秀婧秀雅也悄悄藏了上來,此刻幫不得什麼忙,只管瞧著滿身通紅的新郎倌嗤嗤地笑紅了臉:「二哥哥好標誌呢!」
掩下帘子,齊天睿大大舒了口氣,這一步一正經的總算挨完,也管不得喜娘們還念念叨叨、成雙成對地擺放捧盒,一把將紅綢子扔進蘭洙懷裡,摘下喜冠隨手丟到了條案上,一面解著腰帶一面口中叫渴:「丫頭!快倒茶來!」
「哎!」小丫頭秀雅得了令似地立刻顛顛兒著去倒茶。
蘭洙捧著手裡的綢子驚得不知所以,這新娘子還當地站著、一身的鳳冠霞帔蓋著喜帕,這尚未對飲撒帳就被撇開算什麼道理?雖說自己年紀輕、不大懂得這裡頭究竟多少規矩,可這沒坐上龍鳳榻就斷了的歡喜結絕不能是好兆頭。可瞧那位爺,早已把大紅的喜袍脫了下來不知扔到哪裡去,此刻一身的銀襖兒細中衣兒,白恍恍的,自顧自坐了大口喝著茶,哪裡還有要行禮的意思?
一旁的喜娘們也驚得瞪圓了眼睛,好在都是府里的管家主婦們,深知這其中厲害,但凡傳了出去,動了家法可就不單是這不管不顧的小爺,遂都咬碎了牙屏著氣只當沒瞧見。
蘭洙強自鎮定,挽了綢子小心上前攙扶著新娘子往喜帳去。女孩倒安安靜靜隨她走,想來那蓋頭底下也遮不住這一番冒犯,蘭洙卻也想不出什麼好話來安撫,只得輕輕覆了那冰涼的手。
安置好裡頭蘭洙又趕緊出來,沖著齊天睿那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樣嗔道:「天睿,妹妹們都在呢!」
「我耐不得了!」齊天睿叫苦,「嫂嫂,我記得莫大哥送了好幾套衣裳過來,可是都在這兒?快取一套來我換上。」
「嗯,伊清庄的衣裳多少難得,送了你二人一年四季的呢。」蘭洙一面應著一面接了秀婧拿來的手巾給齊天睿擦著背後打了潮的髮絲,「都在後頭衣櫥里,可統共就三套正紅的,一套拜堂,一套明兒見禮,一套歸寧,此刻如何換得?」
「還顧得那些個!」齊天睿不耐,「誰還當真認得!快些拿來。」
蘭洙拗不過,只好去挑了一套花色雙開並蒂,招呼一邊的喜娘服侍他換上。齊天睿哪裡忍得這些管家婆子們碰他,一蹙眉,再沒人敢近身。總不能吆喚未出閣的女孩兒,左右無法,蘭洙只得親自上手。長嫂比母,實則這嫂子比他還小兩歲,大哥總是擺了一副廟裡供奉的模樣,齊天睿從不親近,唯這嫂嫂是個綿和人兒,又是當家大伯母的親親兒媳婦,從來府里有什麼或是他要破了例求什麼總是求嫂嫂,這便沒有得不著。此刻伸胳膊抬袖、攬腰帶,齊天睿十分自在。
「好了,快過去,莫要錯過吉時了。」收拾停當,蘭洙推了他一把。
「一天就這麼幾個鐘點,怎的都成了吉時了?」
「二哥哥,快些挑了那帕子啊,咱們等著瞧新嫂嫂呢!」秀婧秀雅實在等不得,兩個小丫頭從下生到今日也不過跟齊天睿見了幾回,卻是每次都被這麼個「不長進」的哥哥逗得歡天喜地,因此上與他十分親近,此刻一邊纏了一個拉著齊天睿就往裡頭去。
眼見新郎倌走向新娘子,喜娘們都趕緊託了盤子圍攏了過來,喜笑顏開又唱起了喜詞。齊天睿此刻換得乾乾爽爽,又飲了熱茶,十分適宜,這才端詳龍鳳床上坐著的這一位:寬大的拔步床擺在這小屋內浩浩蕩蕩,紅燭紅帳,里裡外外紅彤彤,她這一身行頭正對了顏色,坐在床上只沾了個邊,身量果然是小,卻坐得端端正正。
聽著喜娘高聲吆喝,齊天睿應著聲從喜盤中拿起喜稱,輕輕伸在那蓋頭下,忽地一頓,這一天的繁雜隨著那濕潮的衣裳統統不見,此刻心裡十分異樣的安靜,像是在當行里接了旁人帶來炫耀的寶貝,想瞧又不想瞧……
喜帕慢慢挑起……
厚重的妝粉不知是浸了汗還是沾了水,膩白的顏色這貼一塊那貼一塊,壓在鳳冠之下小小的臉龐像一碗沒有攪勻的蒸酪;兩條眉毛描得很是仔細,描成了一字連心,看不出原本的形狀,此刻只像是那小畫兒里起舞的宮娥,凸顯著這上等的油煙墨,又濃又黑,一屋子的紅都壓它不住;眼帘低垂,掩了雙眸,只能瞧見眉骨下微微凹進的眼紋,也避無可避地凝出一道厚厚的□□印;腮上的石榴胭脂似是精心揉暈,圓得那麼妥帖,那麼光滑,比匠人尺子下作的圖還要來得確切,紅紅的,像桌上那對龍鳳朱漆盤,圓圓的扣了;唇上用了一樣的顏色,薄薄的,和進了一點金粉,燭光裡頭似閃閃流動的血,鮮紅得讓人發怵……
鴛鴦戲水的圍帳之下,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像一尊上了彩釉的娃娃……
任憑喜娘歡天喜地的唱和帘子外的喜樂大聲吵嚷,蘭洙依然瞧得出新郎倌變了臉色,挑起喜帕那一刻的頑劣不屑蕩然無存,此刻陰沉沉,面無表情,不覺輕聲道,「天睿……」
「拿水來。」
牙縫裡擠出的語聲不大,旁人都不曾聞得,只有蘭洙后脊頓生涼意:「天睿,這可……」
「拿水來!」
一聲喝,似突然寒霜驟降把一切僵住,帘子外頭吵吵嚷嚷的樂聲更將房中趁得出奇的靜。喜娘們這才覺出不對,都低頭仔細瞧卻實在瞧不出哪裡不妥,妝容上得是重些,可新人本就是要圖個喜慶,那胭脂的顏色和形狀都是有說道兒的,再是忍不得也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往後小兩口兒關起門來,要怎樣好看使不得?再者說眼前這位新奶奶雖不好看倒並未多出奇,莫不是這爺見慣了那風月場里的紅衫綠裙,倒忍不得這良家女孩兒一點顏色了不成?
銅盆托來了清水,盆架上是嶄新的一塊香宮皂,齊天睿接過手巾丟進水裡,浸透了,挽起袖子略握了握便拎了出來,水只管滴答不住。手伸到她下巴處,兩指捏了,齊天睿並未用力,只等著掙,卻見那身子輕輕一顫,又安安靜靜。食指一勾,這才將那亂糟糟的小臉挑了起來,她隨著抬起了眼帘,他卻無意相視,濕漉漉的手巾一把貼在她臉上,連帶了圓圓卷的劉海都打失了形狀。再打開,整個妝容一片混沌,眼睛倒一眨不眨,依舊看著他……
他手下的力道似很有把握,重得足夠將那濃重的顏色擦乾淨,又不足以搓得糙、搓得疼,像在九州行里查看他親自收進的物件,眼光犀利,下手極細,一寸一寸,似要將那幾凡不是娘胎裡帶來的多餘都要剔除乾淨,細緻到那凹在深處的眼紋,指肚輕輕摁了,細細揉洗;指尖傳來的觸碰只有妝粉與宮皂交替的膩滑,她像一件將將出土的陶器,在他手底下慢慢恢復著模樣……
「啪」一聲手巾被扔回了水盆里,濺起一身,灑了一地,一眾人的呆愕早已不足以牽動這房中哪怕一丁點的喜慶與怪誕。齊天睿抬手放下自己的袖子,「秀婧秀雅,掌燈。」
「哎。」
兩盞龍鳳燭齊齊聚攏,將那床邊人照得清清楚楚:
新月出水,細若白瓷,脫去了妝粉的痕迹,白凈如此清亮,和著那殘留的水漬似那恍恍的燭暈就要透進去,映出那裡頭水潤的光;膚色膩白,眉色清淡,天生的兩道水彎眉,恢復了形狀,彎彎可人的小弧;小鼻挺俏,雪白如玉,洗過的鼻尖亮亮的,似秋露初降,清涼的水珠;唇這麼薄,荷瓣彎彎微微含翹,擦去了濃濃的胭脂,小荷淺露的粉潤;睫毛絨密,燭光碎灑棲在彎起的梢頭,顫顫巍巍;一雙眼睛無半分江南女兒那楚楚含煙的羞澀委婉,凹在眉骨下,一顆水晶深嵌,眼帘柔柔緩在尾梢處,勉勉強強遮攏,似掩非掩,清澈的湖水青藍漫遮眸底,雙瞳幽靜,燭光里是透亮的琥珀色,一覽無餘,又百思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