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交杯空對
……
「哎呀……」秀雅小小嘆了一聲,語聲極輕,似是怕不當心吹動了燭燈,恍惚了眼前的景象。
原本在一旁心焦不知所措的蘭洙此刻落了汗,看著紅帳下的人不覺暗自嘆道,這回再沒有不合心意的了,抬頭瞧,那位爺正歪著頭瞧自己親手洗出來的新媳婦,神色中已是減去了將將的慍怒,卻那面上顏色並無半分驚喜,眉頭微蹙,沉甸甸的。蘭洙只得輕輕抻了抻他的衣袖,「天睿,愣什麼神兒,快坐啊。」
秀婧掩嘴兒笑,「二哥哥看新嫂嫂看呆了。」
周圍嘈雜這才又入耳,「咳!」齊天睿干嗽了一聲,回身,見喜娘們託了各色喜盤到跟前兒,最前頭是兩隻小銀碗,碗里盛著幾顆小湯圓,齊天睿順手拿了一碗扒拉進嘴裡,甜甜糯糯的,就是涼了有些黏牙,又從另一隻盤子撿起上一隻斟得滿滿的龍鳳杯,不待眾人攔已是一仰脖子一飲而盡,順手丟了空杯子,又漱了漱口,「你們弄吧,我走了。」
「天睿!」蘭洙一把拉住起身就要離去的人,「你,你這要往哪兒去?」
「我去前頭應酒。」齊天睿應著,又瞅見一旁喜盤裡的一大捧花生、栗子、紅棗、桂圓,蹙了蹙眉:「莫往床上渾撒東西啊,回來我還睡呢。」
說罷齊天睿抬步就走,留下身後一眾人紅彤彤的,托著兩隻交杯酒面面相覷,一隻滿,一隻空……
齊天睿從綉樓上下來,廳堂里的賓客已然被招呼到前廳赴宴,留下的都是討賞的下人們,一擁而上,認得不認得的齊聲喚二爺,齊天睿不得不應了幾個磕頭,撒盡身上揣著的喜包這才脫了身。
素芳苑出來,遠遠地聽見喜宴上人聲鼎沸,隔著水搭了戲檯子,陰雨的天那打十翻兒的鑼鼓依舊熱鬧。細雨潲著,將才空腹一杯酒下去燒得五臟六腑滾燙,揚起臉,任那雨水打濕……
這丫頭的模樣怎的像是在哪兒見過?這麼些年在外頭與人打交道,齊天睿自認眼睛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這也是為何他能在城北那昏暗的角落僅憑著一張模糊的畫像將隱藏多年的人挖出來。今兒怎的倒拙了眼?若是旁的也罷了,可長成她這副模樣,他怎麼會忘了?並非是自己好色,只是這樣一張臉,莫說是男人就是女人見過也斷不會輕易忘記。那雙眼睛竟然是透亮的琥珀色,又大又圓,即便不刻意,也是遮攏不住,所謂雙瞳剪水於她都是過於淺薄之飾,因著顏色淡,彷彿整個眼眸都在漾著水波,深水清潭,看一眼人都似要淹了進去,不由人就挪不開眼,中了邪似的。雙睫濃密遮掩不住,黑色的小刷子燭光底下在那淡色的眸中投下影子,像那月下湖水淡淡的樹影,就是這一刻,就是這一個景象如此熟悉!在哪裡見過,究竟是哪裡?
思緒越往深處去越糾纏,十年在外,他閱人無數,聲色犬馬,污沼濁地,篤定從未見過這乾淨的女孩兒,難不成是在他出府前?那是多少年前?為何今日這一見,竟像是很久前一樁未果之緣,忽地冒出來,如此清晰,卻又怎麼都抓不住。那又生又熟的感覺,讓人彷彿猜謎到了最後一的關頭,越想越急越不得,欲罷不能……
遠處傳來兩聲重重的開場鑼,冷雨之中齊天睿打了個寒顫,這才回了神,狠狠抹了一把臉,加快了腳步。頭腦之中又是當下之事,今兒來賀喜的有齊家的親朋至交還有許多是他這些年生意場上相交之人,情意多少先不論,下帖子的時候卻是費了不少心思,齊天睿得勢之後除了幾年前老父大喪,這是頭一樁連了齊府的喜事,府門為他大開,這裡頭的意思就多出許多,遂有那起子平日恨他到死的人今兒也備了厚禮,滿面堆笑地登門道喜,讓人不得不多存些心思。
「天睿!天睿兄!」
正走著,遠遠從那背影處傳來人聲,齊天睿駐足瞧,水廊橋上快步走來一個人,紅彤彤的燈籠照著細雨辨不清,待走近方認得是轉運使家的公子韓榮德,這一身錦緞華服喜慶比新郎官有過之無不及,襯得那細皮嫩肉、劍眉鳳眼十足是個模樣。齊天睿往他的來路瞧了瞧,「你這是打哪兒來?」
韓榮德笑笑,「我原是跟著你往新房去,才見那庭院隔得有些意思,裡頭瞧了瞧就又出來看看,多少年不來,還真是有些認不得了,繞來繞去好一會子。」
「內宅,渾繞什麼。」
「天睿兄,」韓榮德立刻挑了眉,「我打小常來玩兒的花園子怎的還成了內宅了?」
當年韓榮德的爹韓儉行不過是個小小的縣主簿,四處攀附,拿錢捐了個水利通判,到了金陵自是不會放過尚有老太爺在京師的齊家,遂與齊允康稱兄道弟,常來常往。韓榮德便隨著也找長他兩歲的齊天睿玩,只是常被揍得鼻青臉腫,兩家尷尬;再後來韓家發達,便少有來往。韓榮德雖說也算讀書子弟,卻是玩遍了金陵城,與齊天睿自然少不得碰面,亦因著小時候的淵源爭鬥過幾回,幾次教訓才明白他手裡這點子花酒錢實在不足以與這財大氣粗的錢莊掌柜逞脾氣,反倒生出幾分敬畏來,從此混得近,相安無事。
此刻齊天睿懶理他的話茬,只管自己走,韓榮德緊了兩步跟了上來,笑道,「天睿,你也是小家子氣,今兒這麼個日子怎的還用的是家戲?」
「家戲怎的了,不夠你聽的?」
「不是不夠,壓根兒也聽不真章兒啊。不拘怎的,好歹也該請譚老闆來兩出給爺們助助興。」
「譚家班不唱堂會,你頭一天兒知道啊?」
「他不給旁人唱還敢不給你唱?」韓榮德不以為然,嗤道,「就算不給你面子也得給咱們嫂夫人面子啊。」
正進了花廊下,沒了雨絲侵擾,齊天睿腦子裡忽地一閃,頓了腳步,「你說什麼?」
「喲,你是當真不知道啊?」韓榮德看著齊天睿似大以為驚,又轉而道,「不過我也是今兒才知道天睿兄你的老岳家是誰。」
「你知道他?」
「你可真是賺錢賺昏了頭,兩耳不聞窗外事了。」韓榮德笑,「你那老泰山,換了旁人說不知道也罷了,你竟也不知道他是誰?」
「誰啊?少給我繞圈子!」
韓榮德被嗆了也只管笑,用扇子點點齊天睿,「似你這等好曲子好戲又十分挑剔之人,難得入眼也非譚家班莫屬。不想想譚家班出自粼里,那一街四坊的地盤上,譚老闆又是哪兒來的呢?」
「嗯?」
「你那老泰山是個戲痴,為了聽戲、唱戲,萬貫家財都散盡,譚老闆譚沐秋就是人家家戲里出來。寧老先生一輩子,也算玩物喪志,如今就落得那一套老宅院還沒拆。家道雖是不濟,卻是用銀錢堆出了不少名角兒,那個時候江南六大班哪個沒在老先生手下唱過?只如今都□□了,倒回不去了。」
齊天睿挑挑眉,想起那堂上一時有一時沒的擺設,再想想如日中天的譚家班,只道:「既是養出這麼多賺錢的,怎的倒不濟了?」
韓榮德撇撇嘴,「聽說那老先生道『戲如茶,只可品不可賣』。遂是只肯拿錢出來養,卻不肯收錢進來花。」
齊天睿聞言暗自笑笑,搖搖頭,心道:葉公好龍,終究脫不開『面子』二字,再喜歡也不過是拿來解悶兒,不肯屈尊賺戲子錢。寧玩物喪志餓死,不走下九流營生,老泰山果然矯情。
瞧齊天睿不語,韓榮德湊了近前,眯了眼道,「天睿兄,我可聽人說寧家小姐才貌過人,怎樣?那蓋頭掀了,果然名不虛傳?」
齊天睿一挑眉,韓榮德趕緊雙手抱著扇子作揖,「該打該打,冒犯冒犯。」
想再多問一兩句,可瞧著眼前人,齊天睿打消了這個念頭,兩人一同往喜宴去。
……
喜樂聲漸漸遠了,這才聽到雨水扣打窗欞的聲音,悉悉索索的;厚厚的竹篾紙擋不住濕潮氣,房中銅爐的香熏著依舊嗅得到雨水腥味;通紅的喜慶在人們退去后空蕩蕩的,那顏色倒越發重,漫天鋪地,沒過頭頂的狹窒……
莞初輕輕地、輕輕地吁了口氣,身子稍稍一鬆懈,左右依然無靠,背倒似越發扛不動,僵硬的骨頭節澀得嘎嘎響,只得又坐端正些。一整日低著頭,她像被濕泥壓彎了的苗兒,覺著自己換了副骨頭,再也直不了了。此刻終是只剩她一個人,敢抬起頭睜開眼,卻這滿眼的紅似小時候高熱時候的天地,渾渾噩噩;頭上的鳳冠早已壓得兩鬢生疼,這千斤的高貴似要她這顆小腦袋吞吃了去,口鼻中依舊是將才那撲面來的冷水味道,還有那手勁,揉搓得她心裡極燥又通身冰涼、越覺飢腸轆轆;那碗小湯糰實在是太涼又太少,落在腹中只覺不適,交杯酒又過於隨和,除了口中一點余香,什麼都不見……
舉目望,八仙桌、香妃案,就連窗戶根兒底下都擺滿了各色點心,金皿銀盤,上頭蓋著大紅的喜字,只是讓這一片薄紙一遮,任是什麼都像祭品一般,不得入口。可此刻莞初的眼睛卻是怎麼都離不開,想著那許是有的酥香甜軟,口中生津,肚子也咕咕叫,吃一個么?只這一個個疊得甚是仔細,若是破了形狀,可是不好?這一屋子的擺設必是都有意思,明早定有人來要端了走,豈非尷尬?那就……不吃吧。
越是想著不能,這餓越似逞了脾氣在空蕩蕩的身子里渾撞,散了架般忍也忍不得。手下不覺握緊強撐著,忽被什麼硌了一下,低頭,鴛鴦帳下,紅彤彤的緞面鋪蓋上撒滿了「棗生桂子」。記得那娘們念完喜詞,到了該撒帳的時候都猶豫了一下,應著規矩自是該把這紅帳子都鋪滿,可那男人走的時候吩咐不許撒帳,人們似也都計較著不敢,倒是那本家嫂嫂說規矩自是不能壞的,親自動手這才了了。原本挨著總嫌禮數拖沓,此刻莞初倒生出一絲慶幸來,低頭輕輕嗅嗅,嶄新的緞被熏得十分香膩,依舊遮不住生果的絲絲甜味。莞初心下喜,這麼些個撒得亂糟糟,吃幾個定不會顯。嘴角邊悄悄抿出個笑,豎著耳朵聽,那遠處的喜宴還是人聲喧囂,他斷不會此刻迴轉,遂手指悄悄探出衣袖,撿一個,「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