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滿地桃花
一路往福鶴堂去,頭頂著薄日頭,腳下依舊是陰雨干不透、斑駁的路面,路長,濕冷的潮氣吸在鼻子里直衝沖的,小刀子似的颳得生疼;頭昏沉沉,身上的酸痛亦未減輕多少,只這一刻又添了這一點的不適,齊天睿心裡極燥,瞥一眼身邊人,含羞低頭、亦步亦趨,乖得很,忽想起葉從夕那日的話,『一顆玲瓏心,滿是俏心思』,又記得昨日酒席之上他微微含笑從始至終,如一尊冷泥的雕塑,惘然失魂,齊天睿心裡那絲異樣更深了幾分……
來到福鶴堂,石階上便聽得裡頭歡聲笑語,那喜慶倒真是比正經迎娶新婦的西院熱鬧許多。老太太早已被一眾人簇擁著,伸長了脖子等著,閔夫人領著新人進來,滿面堆笑:「見過老祖宗。」福福身便自起身陪侍在老太太身旁。
眾人圍攏,一對紅彤彤的新人俯身叩首。待抬起頭,這頭一次露面的新媳婦即刻招來眾目睽睽,人們都似再看不著那不合時宜的喜服,只管竊竊私語,語聲倒並不避諱,滿含著笑意。
「來,過來。」
聽老人開口召喚,莞初怔了怔,一旁侍候的蘭洙趕緊走過去挽起她,笑道,「我只說了老太太不信,快來讓老人家好好兒瞧瞧。」
人拉到了跟前兒,近近地挨在半卧的老人身邊,像是被攏在懷中。抬手握了她,老太太輕輕地撫摸,親近得局促,莞初越發低了頭。不知怎的,那力道越來越大,緊緊地攥了,莞初正是納悶兒,卻見老人借著力竟是挺起了腰身,丫鬟雙玉趕緊從身後雙臂托著撐了,老人依舊不肯鬆開,更慢慢抬起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臉龐,從那鬢邊滑落的髮絲輕輕撫過她的眉眼,小小的鼻……
莞初屏了氣,不覺病中枯瘦的手,但覺出那細細微微的顫抖,氣息不勻,強睜著老眼昏花,眨了眨,紅絲漫布,就著淚光,那眼中方才有了亮光,一寸一寸撫過她的臉頰,輕輕揉搓,虛病的身子竟是再攢不足一口氣,唇顫顫巍巍,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
這光景著實出人意外,老暮之年見了隔代孫媳該是欣喜享福才是,如何心酸至此?不敢造次,房中一時啞然,眾人面上的笑容都不知該如何收斂,正是尷尬,只聽得大太太阮夫人道,「瞧老太太心疼的,這孩子生的多好,將將這頭一面兒見著我就……」說著低頭用帕子沾著眼睛,淚水顯是早一步流了出來,又強笑哽咽道,「真真是……眼熟。」
眾人不解,卻有人解。閔夫人冷在一旁,面容僵硬,老太太這光景顯然是記起了這丫頭的生母。從不知那女人是什麼模樣,只知自家男人活著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未曾捨得放下,此刻看老太太睹念舊人,該是這母女十分連相,難道當年的她……便是如此清靈靈的可人?這故人的淚,究竟……是他一個人放不下的心思,還是這一家人放不下的心思?
屏在胸口強撐著的一口氣被大太太一句話打得粉粉碎,真真像是一巴掌端端扇在閔夫人臉上,多少年的心痛都不及這一刻的羞辱……
「面善自是眼熟。」坐在另一邊的三太太林夫人柔聲接了話,起身走到莞初身邊輕輕攬了肩頭,「昨兒秀婧秀雅回來就直說嫂嫂好看,今兒一見果然不俗。這麼水靈的孩子,多少賞心悅目,誰人不愛呢?」轉而笑看著半天無人理會的新郎倌,「天睿啊,你說是不是?」
一時眾人鬨笑,這半日的悲戚尷尬都化作其樂融融。齊天睿干嗽一聲也不得不賠笑,畢竟三嬸算是為他娘解了圍,只是瞧那丫頭被這一奚落似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粉面桃腮,難為情地低頭抿嘴兒一笑,那份甜,甜得人心膩,活脫兒一副心滿意足的小婦人模樣。齊天睿在一旁瞅著,心裡真真稀罕,自當這世間能比他還無恥篤定的壓根兒就沒有,看來真是少見了世面!
老太太這一刻也緩了過來,閔夫人和林夫人攙扶著重靠在坐褥上,眼裡頭才算又平靜下來,叫了天睿過來一道站了,看著這一對兒紅彤彤、漂亮的新人,笑容滿溢,吩咐道,「天睿,帶你媳婦見過伯母嬸子和你妹妹們。」
「是。」
兩人相隨先來到大太太面前行禮,先前的紅眼圈已然褪去,阮夫人微笑著起身扶了他兩個,親親地握了莞初,如將才的老祖母一般摸摸她的臉頰,「這孩子生的這麼可憐見兒的招人疼,莫說是天睿,便是咱們瞧著也喜歡。」說著輕輕拍拍莞初的手,一本正經道,「往後若是受了什麼委屈,只管來告訴我,咱娘兒們把東院的門一鎖,讓他在外頭求去。」
新娘子被說得滿面緋紅,一屋子的女人更笑開了,病榻上的老太太也逗得合不攏嘴。頭一次見大伯母如此打趣兒說話,齊天睿雖是被接連揶揄笑得尷尬倒也覺著新鮮,只有落在人群外的閔夫人聽得出來:這一句,並非玩話。
一對新人又轉向林夫人,口稱「見過三嬸」兩人行禮,起身被林夫人攬了,笑道,「這個禮我是一定要的。」這位嬸娘年紀不到四十,身材高挑,柳眉杏眼,一身襖裙雖是上好的雲緞,卻是一色天青,發間一隻翡翠金鳳釵,耳邊兩顆鎏金銀環寶玉墜,喜慶不失穩重。字正腔圓的京城口音,語聲卻是江南的軟柔,綿綿的,似那鵝蛋臉龐上總是溫和的笑,甚是暖人心。
莞初不覺悄悄納罕,齊家長輩如今還在官中任職的只有三老爺齊允年,聽說此人一介文官卻有雷霆之勢,行事果斷,大刀闊斧,是朝中有名的「虎將文差」。不久前高升右都御使、巡撫西北,這樣一位人物偏有如此溫婉柔媚的夫人,歲數似也差得多,膝下又只一對雙胞小女兒,也是有趣。
見過了兩位太太,莞初抬眼再瞧,房中華衣麗服、人雖多倒大致都分得清,只有邊上一位婦人,眼眉含笑半日不語,她與林夫人一般的年紀,面上妝容雅緻,精描細繪,一身楊妃紅的雲緞襖、雙臂上繞著水紋披肩,身姿婀娜,丰韻聘婷,實在不俗。此人絕非僕婦下人,卻又不曾在這堂中落座,莞初暗自想來該是個尷尬之人,不知該如何應對,猶豫著看向身邊人指望他引領,豈料不待齊天睿接應,身後竟是傳來閔夫人的聲音,「這是你大伯家的姨娘。」
有婆婆親自來指點,莞初趕緊福身,「見過姨娘。」
方姨娘緊忙著雙手接了,「可是不敢。」又嘖嘖贊道,「真真是畫兒一般的女兒,我只當咱們家的女孩兒算得標緻了,這一瞧見,才知當真是井底之蛙了。」
齊天睿笑道,「姨娘這話是要得罪人了。」
「可不是!」女孩兒們都圍攏過來,「姨娘真是偏心呢!」
「哎喲,」方姨娘笑得暖,十分端莊,一邊一個攬了秀婧秀雅,「一個個都是美人兒呢。」
方姨娘這邊一熱鬧,端端冷了那高高在上的阮夫人,看著她冷臉不應身邊只有自己的兒媳蘭洙,閔夫人這才氣順一些,更走近,笑意融融,拉過一旁抿嘴兒笑的女孩兒對莞初道,「這是大伯家的秀筠妹妹,那兩個小姑娘是三叔家的秀婧秀雅妹妹。」
眼前這女孩比莞初年紀略小些,身量苗條,面容恬靜,柳葉兒彎彎,小鼻小口,丹鳳輕挑,許是氣血不足人有些蒼白,更讓這雙眼睛總像是心酸有淚又似怯怯含羞,沒有秀婧秀雅那小女兒的嬌俏,只如水邊那柔柔的小柳兒,細雨隨風,裊裊婀娜。莞初伸手輕輕牽了她,「妹妹。」
白凈的小臉羞得紅撲撲的,她似比這新娘子還要難為情,一開口語聲極軟,「嫂嫂。」
林夫人笑道,「我這兩個是聒噪的,秀筠最是個可心人兒,往後姐妹們常在一處,嫂嫂多照應擔待才是。」
「她能知道些什麼,」未待莞初應,閔夫人道,「不過是白長了年紀而已。」
林夫人聞言笑笑,未再接話。
「回老太太、太太、奶奶們,」眾人正說笑著,外頭小丫頭進來回話,「三爺送了回禮帖子進來請老太太、太太示下,問老太太、太太可還有什麼吩咐?」
老太太應道,「正好兒,快讓他進來見見哥哥嫂子。」
傳話出去,不一會兒挑帘子進來一位公子:青絲高束,上插鑲紫晶鏤雕白玉鎏金簪;身穿織金妝花緞寶藍箭袖,外罩水藍鶴氅裘。眉似飛劍,目若朗星,淺麥的面龐高鼻寬額稜角分明;寬肩束腰,身型款款,翩翩少年郎增之一分多,裁之一分少,一撩袍子單膝跪地,書生儒雅掩不住英姿挺拔。
老太太應他回話,旁人都似平常,只有這唯一一個似是見到了那雲天之外的來客。齊天睿原不在意,一眼瞥見,端端嚇了一跳,只見那丫頭雷劈了似的,將才的篤定與裝腔作勢全然不見,此刻一臉呆怔,兩眼發直。齊天睿不覺蹙了蹙眉,天悅生就一副好皮囊,小的時候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常被這做二哥的捉弄給他穿了女孩衣裳逗他玩,好在模樣美倒不妨礙他長志氣,長大了正經習了幾年武算是有了男人氣。可看這丫頭的眼神並非是那痴心女兒見著美少年,倒像見了鬼似的臉色發白更甚驚嚇。不管她是看著喜歡還是怕,這一副看痴了的模樣實在丟人,齊天睿不經意上前寬袖之下一把握了莞初的腕子,那鐵箍子一般的力道足足讓她醒了*。
「來,見過三弟。」
莞初回了神,慌亂之中直往齊天睿身後躲。他手下用力,緊緊攥著她,幾是將人拖了過來。
「二哥,」天悅頷首見過齊天睿,又對著莞初深深作揖:「天悅見過嫂嫂。」
莞初屏了氣,恨不能也閉了眼,可怎奈那腕子上的力道似要捏斷了她,再不容她躲避,只得搜刮著力氣擠出一點聲:「……嗯。」
「天悅,趕明兒那回禮的單子送一份到我柜上去。」齊天睿岔開了話,手下絲毫不見半點鬆懈。
「是,單預備了二哥那邊兒的,我這就送過去。」
「不急。」
說著話已是到了晌午,老太太原是要在福鶴堂設家宴與新人一道用飯,怎奈這兩日過於興起又勞累,心力有些不支,便吩咐把酒宴擺到後頭暖閣里讓他們自己熱鬧去。三個兒媳一合計,林夫人帶著晚輩們過去,阮夫人和閔夫人留下陪侍老太太。
一眾人辭別老祖宗,僕婦丫頭們簇擁著往外去。秀筠姐妹都過來拉著莞初,蘭洙笑著攔了,努努嘴,才見那新郎官人雖是到了門外卻並未下台階,顯是在候著,女孩們掩嘴兒笑,便都先走一步。
隨在齊天睿身邊,莞初低著頭,他抬步,她跟著,先前那乖巧的模樣不見,亦步亦趨,木頭人兒一般。出了福鶴堂拐入小角門,東西夾道穿堂四下無人,齊天睿駐了腳步,回身,那人近在眼前,冷冰冰的小臉眉心微蹙,低垂的眼帘上絨絨的睫毛顫巍巍的,心思滿腹、人在魂離,停了這半日都不曾抬眼看他。
「認得天悅?」
她終是抬起頭,卻不知看向何處,兩隻甜甜的小渦兒隱去不見,目光那麼遠,似根本無意遮掩將才的失態,清冷的日頭映在那琥珀里,深不見底,輕聲回道:「不認得。」
齊天睿微微一笑,果然,這二人交情匪淺。想天悅不過將將十七歲,宅門之中嬌養從未經得什麼事,可將才眾目睽睽之下竟是能如此從容,那一拜謙恭隨和不露半點端倪,於她的失態遮掩得十分妥帖,顯見他早已知道這位新嫁的嫂嫂是誰。
齊天睿不覺咬咬牙,這丫頭究竟在娘家是如何隨意,早早定了親竟又招惹了這些舊識,那一廂葉從夕為她萬里而歸、寸步不離,甘心苦苦守候;這邊廂天悅近水樓台、早有綢繆,顯是成竹在胸;唯獨不解之人便是他這一身喜服、叩天拜地的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