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馬失前蹄
……
這一覺,睡得四肢癱軟,頭疼欲裂……
日頭高懸,滿屋子遮掩出紅彤彤的光,眼皮卻似千斤重抬也抬不動,齊天睿眯了眼縫,只見喜帳半掩,自己卧在花團錦簇的鴛鴦被裡,身旁一隻空空的鴛鴦枕,想扭頭,脖頸硬得發澀,目光恍惚,眼前一切都似酒中幻象,恍恍不真……
回想昨夜,竟是除了她那認真吃果子的小模樣再記不得什麼。想起身,骨頭都像浸酥了,渾身酸痛,咬牙硬撐了坐起身,天旋地轉,此刻齊天睿只覺自己是當年西北遇匪遭人暗算,狼狽之極。難不成是昨夜酒太多?不該啊,早早兒就被人勸得離了席,莫說醉,就連平日一半的酒量都不曾及,正苦思不解,忽地身上一陣涼意,低頭看,嗯??赤//裸的胸膛擁在暖衾香蓋之中,旖旎春//色,這形狀與這洞房花燭竟是十分地……應景兒,幾時脫得如此乾淨??齊天睿猛一驚,趕緊掀被,果然全身精光只留了褻//褲。頭像炸了一般,重重地砸在枕頭上,狠狠一拽被子,忽地摸到了什麼,滑滑地,拿起來,疊得方方正正的白綢子,殷殷鮮紅的血……
近在眼前的貞潔布,齊天睿瞧了好半天才回了神,腦子裡電光火石恨不能將前生後世八百年都想個清楚,牙咬的嘎嘣響卻是罵不出口,端端氣笑了,這可真真是滑天下之稽!打了一輩子鷹反被雛鳥啄了眼!七尺男兒,抖盡威風,只這一身酸軟的痛,真真銷//魂!好丫頭,你有本事強了爺,還留褲子做什麼?!不脫乾淨怎的染你那白綢子,真真是好大的能耐!想起當時她怯生生爬過來的模樣,直恨得牙根兒癢!
「來人!」
帘子外頭立刻脆生生應道:「二爺,」
「滾進來!!」
這一聲怒喝嘶啞得彷彿破了喉嚨,帘子外頭托著銅壺水盆的煙翠和紅秀狠狠打了個激靈險是沒摔了手裡的東西,她兩個也算是府里數得上的大丫頭,老太太親自挑了來伺候新人,多少場面都見過,怎的想得到這花燭夜新起的人哪來這麼大的火?不敢細想,趕緊挑帘子進來。
從未伺候過這位家門外的爺,平日也不過是遠遠瞧一眼,此刻這赤//裸著上身坐在被裡的模樣絕非這府里家訓之下有禮有形的小爺做派,兩個丫頭頓時臉紅,「……二爺,您起?」
「她人呢??」
「回,回二爺:二奶奶一早就往府里給太太敬茶去了。」
齊天睿瞥一眼案上的玻璃鈡,巳時已過,一把掀了被子,兩腳一沾地一陣頭暈目眩,咬咬牙,強起身。衣架上他的裡衣兒、薄襖、一併喜袍、喜冠掛得十分齊整,一旁竟還有疊得方方正正昨夜用來包裹生果的褥單子,顧不得再計較,只扯過衣裳來上身。兩個丫鬟並不敢近身,煙翠張羅倒水、伺候洗漱,紅秀只收拾屋子預備擺早飯,卻見這房中處處都是乾乾淨淨,十分利落,連那淌滿燭蠟的龍鳳燭台都已撤下,擦得鋥亮。不及驚訝,但見那位爺已是穿戴停當,匆匆漱口、胡亂抹了一把臉就甩手出了門。
一路從花園子往裡頭去,碰到行禮的家下人,齊天睿頭昏腦漲根本不及應。連日陰雨後難得地出了日頭,可便是這冬日裡稀薄的暖意他此刻也受不得,眼睛像是迎風流淚的沙眼睜也睜不開,悶頭走著,齊天睿心下琢磨他這副光景絕非一夜宿醉能說得過去,難不成是迷香?也不該是,迷香只是致人昏迷,醒來該不會有這麼重的癥狀,可若非迷香又能是什麼?昨夜他不曾吃什麼,席上應酒都是隨手撿起酒杯,隨到隨應,滿桌人同飲如何做得手腳?再有就是那顆棗子和幾粒花生,更不像!越想頭越痛,糊裡糊塗的,一時想到石忠兒,這小子成日混跡江湖,該是抓他來問問許是能有個結果,卻又記起這院里是內宅,石忠兒是進不來的,越發懊惱。
新房隔出的小院雖已納進了西院,卻是離正院謹仁堂有相當一段路,待走近已是又耽擱了一刻,院門上的丫鬟遠遠瞧見便急急傳道,「二爺來了!」
新人早起第一盅茶實是當緊,上上下下都在等著,齊天睿再是不通也明白這道理,怎奈這一晚晚得日上三竿,若當真是洞房*倒還罷了,說出去人們也不過是笑年少夫妻不知把持,如今弄得偏偏是他一個人睡了這麼晚,那丫頭倒是早早兒精精神神地去了,這可怎麼說?新郎官身子不濟?一夜都折騰不起??齊天睿一面硬著頭皮往裡走,一面苦笑笑,回府這三年連帶被攆出去那些年,攏共十幾年的名聲臉面一朝在府里丟乾淨,真真利索!
進了院門,一眼瞧見石階上帘子外頭站著的小丫頭艾葉兒,再細瞧才見綿月也在。綿月原是葉府葉從夕房裡的丫頭,那日兄弟二人定下那不能名言之約,次日葉從夕便登門送了一個丫頭給她。彼時齊天睿滿口應下,想著不過是想貼心人伺候聊解相思,待這丫頭到了才見那眉眼雖不出眾,卻是神色冷靜、行事老道,極穩妥,心中不知為何便隱隱有些不悅。此刻站在謹仁堂丫鬟們身邊微微低頭,十分隨入,若不仔細瞧竟是辨她不出。只艾葉兒小丫頭,人小,手腳不靜,面上更是耐不得,東張西望。齊天睿打她二人身邊過,綿月像沒瞧見似的依舊垂手肅立,艾葉兒兩隻眼睛卻是立刻盯在他身上,一臉怨氣。
裡頭早已通稟,齊天睿進得門來,見閔夫人已是褪去了昨日的喜慶,此刻一身佛青色纏枝蓮花緞襖,雖也是應著喜事嶄新的料子,只這顏色卻是和著亡夫之後的素凈,若非案上掛了喜字的茶盤點心,這房中佛香冉冉,一切如舊。端坐堂上,閔夫人面色肅然,目光空空不知落在何處,仿若眼前什麼都沒有;堂下端端正正地跪著新媳婦,兩手捧著茶盅恭恭敬敬地舉在額前。
齊天睿這才明白為何艾葉兒見著他那般不悅,估摸著她家小姐這是一早來了敬茶,這半日婆婆都沒接過去。瞧她端得穩穩噹噹的,小臉上一副極虔誠的模樣,齊天睿心裡恨,裝得倒像!知道閔夫人是借著兒子還未到不肯只接媳婦的茶有意刁難她,算起來有大半個時辰了,鐵打的手臂也該酸得要斷掉,原本有葉從夕這一層關係在,齊天睿該出手相助,卻這一夜消磨,此刻依舊渾身酸疼、眼睛發澀,便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撩袍子大禮叩拜。
「太太恕罪,兒子昨兒吃多了酒來晚了。」
自聽傳兒子來了,閔夫人便屏著一口氣,自知這年輕氣盛、火力旺,之前如何信誓旦旦亦難免洞房花燭見了小嬌娘便把自己的娘忘到腦後,即使休書在手若沒有兒子撐腰也是一紙空文,遂這第一日第一樁就想瞧瞧他二人是怎樣前來、神色如何,未料到竟是那丫頭先到,見那皮兒白水嫩、水蔥兒似的,一雙清眸淺水灧灧、勾魂攝魄,真真是一點粉唇梅花帶雪十分俏、兩隻小渦兒未語先傷無限嬌。落在眼中閔夫人這一夜未眠的苦澀越發悶堵在心口,此刻見兒子於她絲毫不見半分憐惜、神色漠然形同路人,全不似那春睡初起的相互著意,閔夫人暗自嘆果然算是個見過世面的,曾經於這不肖子混跡聲色之所的怨恨就此煙消雲散,這口氣舒舒坦坦地出來,「快起來。」
齊天睿強自站起身,不敢將那膝蓋軟如碎骨的怯露在眾人眼中,未及閔夫人再張羅自去落座。看著兒子一道堂上坐,閔夫人更露了笑容,「瞧這臉色,昨兒客多,我就知道天佑天悅幫你也遮擋不住什麼,醉自是難免。」
「嗯。」齊天睿應了一聲,推開桌上那隻敬茶的龍鳳祥雲金玉盞,撿了平日喝茶的杯子自斟了抿起來。
「可用了早飯了?」閔夫人問道。
齊天睿邊抿著熱茶邊瞥一眼地上的人,「還沒。」
閔夫人滿面笑,「早起吩咐煮了熱熱的胭脂米粥,這就讓人端來。」一旁的彥媽媽聞言趕緊接了話,「正是,還有幾樣兒新鮮小果兒,都是現成的,這就來。」
齊天睿欣然允下,眼角處那捧著茶盅的人終是微微顫了顫身子,臉色有些僵……
這一吩咐下去,不一會兒便擺上了紅稻米粥、各色小菜並點心,熱熱的一桌,齊天睿一見身上的酸痛都似輕些,拿了湯匙大口吃。閔夫人一面夾菜,一面只管疼道:「我的兒,慢些。」
從昨兒一大早出門迎娶到夜裡的喜宴,齊天睿一路應禮腹中空空,直餓得前心貼後背,這一頓償補,風捲殘雲,十分適宜。兒子吃得香甜,閔夫人看得更香甜,那地上的新娘子端端成了不合時宜陪襯。
齊天睿吃好漱了口,方道,「老太太那邊兒還等著呢,咱們過去吧。」
閔夫人回道,「不急,早起福鶴堂就傳話過來說老太太昨兒乏了,大夫囑要好生歇息,讓今兒晌午前過去就成。」
「也不早了。」齊天睿說著站起身,親自給桌上那隻金玉盞斟了熱茶,雙手捧了雙膝跪地,「太太請用。」
閔夫人微笑著接過,輕輕撫了茶葉抿了一口,點點頭。
待放下這一盅,眾人的目光重又落在地上的人,莞初亦趕緊更捧高了手裡的茶隨著輕聲道,「太太請用。」
閔夫人沉了臉色,「往後記住,大家子里凡事都有規矩,莫將你那小家宅院的行事帶出來。得罪我倒還罷了,日後在老太太、老爺太太、叔伯妯娌前失了禮可就是這一房的不尊重,丟的是天睿和我的臉面,你可記下了?」
「……記下了。」
「往後我自會指點你,好生學了。」
「是。」
齊天睿眯了眼一旁瞧著,揣摩著這是犯了哪一條?瞧閔夫人的臉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難不成是開口叫了娘?倒是親。
又冷眼默聲了一刻,閔夫人這才接了莞初手中那盅早已冷透的茶,只在唇邊沾了沾便「啪」一聲落在桌上。
「走吧。」
閔夫人起身,丫鬟媽媽們趕緊上前攙扶了,一眾人簇擁著往外去。
齊天睿落在後頭,看那跪著的人身子往後一靠,輕輕舒了口氣,卸去那隻千斤重的茶盅小臉立刻復了桃花兒粉,將才婆婆那一番說道竟似左耳進右耳已然出,眸中清凌凌的,嘴角一翹,小酒窩只露了一隻,居然俏皮皮抿出一個笑,不料一抬眼正對上他,趕緊低頭,拽了裙角就往起站,那身手利落的,輕盈盈撲騰了翅膀的小雀兒一般,轉身就離他而去,彷彿將才一個多時辰跪在青石地上只是蜻蜓點水,齊天睿看得怔,忽記起雨中那忽然繃緊、端端救了他尷尬的喜綢……
出到堂屋外,閔夫人一行已然走到大甬道當中,齊天睿站在石階上,石階下是安安靜靜候著他的人,抬起小臉望過來,一副理所當然要隨著相公的模樣,全不似將才逃也似的慌亂;身上不知是沒尋著還是不知禮,依舊是一身拜堂的喜服,昨夜拆鳳冠拆得一頭亂髮,此刻青絲盤攏在一側,連綿而下,錯落有致,分明是個婦人髻卻是挽出了小女兒的嬌俏;有了昨日冷水洗臉的怕,今兒她再不敢擦一點脂粉,薄薄的日頭下,細白剔透,淡淡的眉,絨絨的眼睛,一眨一眨,那眸中琥珀的顏色便似夜空繁星墜了清湖,十分的雅凈,十分寒……
一朵小梅,凌寒傲雪自清高。
齊天睿咬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