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事出意外
這幾日一向平平穩穩的齊府里人們低頭沉面,行色匆匆;應著入冬的陰冷,花園小徑上沒了人跡,戲園子里不聞鑼鼓,就連說話的語聲都被捂在棉帘子後頭悶悶著。高高的院牆裡頭瞧著井然有序一如從前,實則來來去去,人們忙活著卻似無頭蒼蠅似的不知該往哪兒使勁。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齊老太爺乃道地金陵人世,當年高中狀元被先皇欽點留任翰林院。一生行端坐正,一房正妻、膝下三子;官場行走,清水淡泊,不曾高居也不曾受壓,七十高齡方告老還鄉。大兒子齊允壽一直隨奉父母,從京城到江南;二兒子齊允康早年中舉之後便回到金陵在科考上謀職,后統管江南鄉試;齊家最後便只有老三齊允年留在京中。
如今的齊府是在老宅之上擴建,為的便是長子、次子都能隨在身邊。豈料天倫共聚不過一年半載,老太爺便撒手而去,一大家子自此便供著老太太活,一則自是為孝道,二則老人家在,底下的兒孫們都似有個主心骨,況老太太跟著老太爺在京里為官幾十年,見得多,聽得多,於那各府場面上的行事和暗中關節頗在行道,便是向來行素自在的齊二老爺齊允康亦常在跟前兒討主意,不全為著哄老人說話,亦為自己這一介小官做得平安。只是在攆齊天睿事上,二老爺主意極正,掐在老太太往廟裡上香尋了個由頭「勃然怒起」,不待下人趕往廟裡去回稟,已然將兒子掃地出門。遂背里也有人說,齊二老爺早算計好了,生米煮成熟飯,回過頭即便是自己挨了家法也枉然,且那睿小爺倔得很,老太太派人去死拖硬拽也是叫不動,亦道是:父子不親便是仇,這一盤棋才算下完了。
這一回出事的正是這位老太太。老太□□籍山東,又多少年陪著老太爺在京中做官,一身的北方習氣,便是歸鄉多年亦不曾改。這一入冬之後連了幾天陰雨,江南的濕冷最不耐,老人家又偏是個愛說笑熱鬧的,前幾日收到小兒子齊允年的家信,說是不日要放外任到西北,恐西北風沙苦烈,故想送膝下兩個女兒來金陵陪奉老祖母。老太太甚是歡喜,當即將兩個兒媳找了來親啊近的囑咐了一番,又吩咐將自己住的福鶴堂後頭的一座小畫樓騰出來給兩個孫女兒住。一折騰就是大半日,起了宴又吃了酒,一躺下便鬧了病,上吐下瀉一整宿。幾副湯藥下去竟是不見起色,莫說好轉連腹瀉都止不住。古稀之年本就身骨虛寒哪裡經得住如此瀉火,不幾日的功夫,便是一點力氣都不剩,脫沒了型。
這一來大老爺齊允壽慌了神,老母親平日里雖說看著還硬朗,實則內里藏著舊疾,眼看人干黃枯瘦,所有的病症都發了出來又都不明了,熬了兩日,請遍金陵名醫都是搖頭,不敢下藥,口中亦不過是些安撫之言。齊允壽再不敢擔著,派人連夜快馬往京師齊允年處報病危,囑他速速歸鄉侍母。
老太太這一躺倒,大太太阮夫人和二太太閔夫人自是寸步不離守在跟前兒,孫輩們除了長孫齊天佑將將升了新職不敢怠慢依舊每日往府衙去,其他孫輩們都早起就候在正院廂房,隨時侍奉;只不過早就是府外之人的齊天睿頭幾日還常進府請安,問醫問葯,後來幾日便不見了蹤影,家人習以為常,亦不曾有人問一聲。
老人這一病,閔夫人自是不想老人家當真有個好歹,畢竟這些年齊二老爺於她雖不冷不熱,婆婆卻是待她不薄,只是守在病榻旁,老人也一時半刻地不睜眼,難免有自己的心思。琢磨著若是老太太真過去了,這府里一孝三年,天睿的婚事該是又拖下了,寧家那女孩兒怕是也耽擱得歲數大了,倚著這個,託人說些好話不知可能就勢將婚退了?到時候便是一個府里住著,東西兩院畢竟各房是各房,大老爺大太太又如何能強人所難?這比進門再休了她便宜得多,這麼想著,竟是嘆老天果然自有安排,不至薄待她如此。
老太太的病就這麼一日拖著一日,眼看著出氣比進氣多。齊允壽每日早早守在堂屋,親奉湯藥,不敢走動,用幾口粥幾塊點心便是一整天。莫說年過半百的身子,便是這心裡頭也有些撐不住。倒並非久病床前不耐,只是齊允壽應著名兒是齊府大老爺,實則是做了一輩子的公子。自小聰慧異常,十月開口,三歲識千字,六歲便在翰林院中與老學究們辯駁,世人皆嘆文曲再世。齊老太爺自是最為得意,實指望他博覽群書能博古通今,卻不曾想越長大越成了書痴,終究讀成了書蟲,只認得書。當年十四歲一甲一名高中會元,先皇聽說是翰林院齊師傅的大公子,十分讚賞,本是要欽點狀元委以重任,誰曾想殿試之上,齊允壽拙口笨腮、木訥不敢言,全然不如文章上的錦心繡口。先皇大失所望,惜才之心不得已,點做榜眼,放到翰林院下的書院編書。
一個榜眼,一個閑職,齊允壽算是給老父做了交代,從此魚兒歸水,只鑽書堆,再不曾在世上露面。曾經是凡事倚著老父,只要有書,萬事足以;老父走後,有老母親掌家坐鎮,並有二弟幫持,遂齊允壽從不曾當真為著什麼事煩惱,做過什麼主。誰曾想,二弟罹患惡疾先走一步,三弟遠在他鄉,如今老母親又病危在床,真真是一樁接著一樁。
夜裡齊允壽長吁短嘆,不成寐,一坐就是大半宿。姨娘方氏瞧在眼中不免心疼,為他披衣奉湯,軟聲開解。因勸道:老太太年過古稀已是高壽,如今亦盡了人事,兒孫們只能求福。與其空坐著發愁嘆氣,不如張羅身後之事,沖一衝,若是沖好了自是大家的福,若是當真不好了,亦不至手忙腳亂,弄得不好給人瞧了去,不說兒子傷心不支,倒似不懂事、不夠尊重。齊允壽不覺悲從中來,彷彿天地四面坍塌,哽咽難言。
方姨娘瞧著臉色,又道:雖說三老爺說話兒就到了,可他畢竟不曾在金陵久住,人生地不熟,凡事還是得咱們府里操持。場面上的應酬自是有老爺您和天佑,剩下的事不如交給天悅,一來橫豎祖墳早就派好,外頭的雜事由他張羅,裡頭自然有大太太二太太,我在一旁也幫持著,再不會有錯;二來孩子大了,也該歷練歷練。齊允壽聽了,無他法,又覺安排得極是,便道:明日我與你太太商議便是。
次日一早,齊允壽便來到大太太房中。阮夫人將將起身,正撿著衣裳,一聽這話,心中不大痛快。這姨娘原是家學一位師傅的女兒,因著一手漂亮的小楷書常為書本做批註,一天入了這書獃子老爺的眼,便勾了魂兒,又約了幾篇文章來去,木訥之人按捺不得竟是未見人就到父母處去討要。巧不巧的當時阮夫人自己身子不濟,便只得應了,將她納進了門。原以為窮酸書生家出身必是中規中矩,誰曾想這女子極會撩人,哄得這呆老爺千好萬好。到今日,自己膝下只有兒子天佑,雖說是長房長孫佔盡勢頭,可那邊卻是一個又一個地生,先是兒子天悅,又添了女兒秀筠,老了老了前幾年竟是又生了個小的天旭。原先還知道收斂從不插手府中事,如今兒子大了,知道動手了。只是這如何是爭得的?卻如今天佑忙,分不了身,當下計較也計較不出什麼,不如就給天悅,老太太喪禮事大,不出岔子才怪!遂阮夫人賠笑道,也好,就依老爺的。見夫人應允,齊允壽更覺此事甚周到,放下心來。
齊允壽又往前頭去瞧過老太太,這便將天佑天悅兄弟二人叫到了自己房中商議。天佑一聽皺了眉,這是大事,天悅一人如何撐得住?天悅倒似平和,只道,大哥放心,這不是還有二哥么?二叔的喪禮不就是他一手張羅的。天佑擺手道:不提倒罷。二叔是官中人,喪禮是有例的,天睿不循例辦得如此張揚,如今官中尚有微詞。老太太身上有誥命之封,又是咱家老祖宗,他又要折騰得怎樣?老太爺身為翰林師傅,一生清廉,如今朝中同僚仍在,差池一分都使不得!更況,三叔將將領了聖命外任西北,此時再張揚生事,不知深淺,壞了事誰擔待得起?齊允壽聞言嚇得一身冷汗,趕緊道:天佑所言極是,此事不必牽扯天睿,還是你兄弟二人操辦,一定要小心行事。天悅掙了掙眉,沒再做聲。
而後父子三人傳了早飯,邊吃邊議。眼下最當緊的一是壽衣裝殮,二就是擺佈道場。有傳道,道場器樂一起,經文廣誦便陰陽相通,來索命的無常被拖延,為一口殘息的人與閻王再通融幾年陽壽。壽衣一事老太太早有預備,至於棺木,天佑道待他今日辦差后親自去尋,齊允壽攔了,說也交由天悅去辦。天佑應下,只又囑咐:先循例,去年轉運使韓大人家老太夫人是如何操辦,咱們要更收斂,切莫逾矩。
三人正說著,就聽院子里吧嗒嗒急匆匆奔來的人聲帶著哭腔:「大老爺!大老爺!」齊允壽大驚,猛起身,一陣頭暈腳軟。天佑天悅趕緊扶了,便見帘子外撲進一個人,三人定睛瞧正是老太太身邊的丫頭雙玉,天佑緊問:「出什麼事了??「
「大老爺!大爺!三爺!」雙玉連哭帶喊,「大太太讓您們快去瞧瞧,睿二爺帶了個瘋癲老和尚來要給老太太下火針呢!大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