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從奧斯維德有記憶以來,他幾乎從來沒有夢見過自己的父母,極少的幾次也只是在夢中某個傭人嘴裡聽到「帕赫老爺」「夫人」這樣毫無親近意味的字眼。
歸根結底,原因在於帕赫這對所謂的父母當得實在乏善可陳。更刻薄點兒來說,比起父母,他們更像是收容者,除了一座老舊的莊園、一個老管家和幾個眼睛長在頭頂的傭人,他們沒有給予奧斯維德任何正常父母會給予的東西,比如親近和關心,撫慰和教導。
別說這些了,甚至連棍棒與呵斥都是不存在的。
對於帕赫老爺的模樣,他仔細回想還是能想得起來的,畢竟碰上一些節日,帕赫會偶爾想起老莊園裡還有一個兒子,帶著人過來看一眼。不過,名義上雖然是來看兒子,實際也不過是找管家伊恩問上幾句情況,跟奧斯維德反倒說不上什麼話。
而對於帕赫夫人,奧斯維德甚至連模樣都回憶不起來了。畢竟在那麼些年裡帕赫夫人久病纏身,常年卧床。他跟她的接觸少得可憐,見面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而時間最長的一次,就是她的葬禮。
不過即便如此,奧斯維德對他們也沒什麼恨意,畢竟恨也是要有深刻的感情作為前提的,而他並沒有這種前提。只是小時候的他偶爾會有些想不通,為什麼帕赫夫婦對他會是這種態度。比起帕赫其他的孩子,他也並沒有多個腦袋少隻眼睛,為什麼獨獨是他被這樣區別對待?
小孩子不懂分析什麼愛恨情仇,也很難分辨感情之間細微的差別。但他依靠本能也能看出來,至少帕赫夫婦對待他的方式並不像對待兒子。
如果是對待兒子,不論是喜歡還是討厭,都會表達得更理直氣壯一點。而不會像帕赫這樣,總帶著股猶猶豫豫的反覆感。
後來的後來,直到諾爾皇帝派人來把他接進烏金懸宮的時候,他才明白帕赫夫婦對待他的態度究竟是什麼——那是對待一枚燙手山芋的態度,不敢丟得太遠也不敢拿得太近,人之常情,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最初他聽見皇室來人說他是諾爾皇帝的兒子時,第一反應是:不管是被派來的這人還是諾爾皇帝自己,都瘋了!
在他的認知里,諾爾皇帝可不是什麼值得喜歡和欣賞的人。關於這位皇帝的傳言很多,即便常年住在舊庄園裡幾乎與世隔絕,奧斯維德也多少從碎嘴傭人那裡聽說過零星的一些。
這位皇帝年輕的時候是個浪蕩子,精力過於旺盛,是個換女人如換衣服的渣。當然,皇帝從不承認自己是個人渣,總強調自己跟每一位當任的女人都深陷愛河。
只是他的愛河從來都是水溝大小,三撲兩撲就到了頭,上了岸就江湖不見。當他再跳進下一條愛的水溝時,提起上一段又總會說:那時候太年輕,沒弄明白自己的感情。
他「年輕」了三十多個年頭,終於懶得再扯愛河這面大旗,中年過後浪蕩得比之前還要過分。
也不知道是老天開眼還是什麼原因,當他終於玩累了開始考慮下一代的時候,才猛然發現,自己身邊並沒有留下幾個孩子。悲慘的是這些留下的孩子紛紛早夭,最終只剩了一個女兒。
可惜這位皇帝對兒子有種近乎瘋狂的偏執,認為僅剩的女兒不足以繼承整個金獅國。於是,年逾五十的諾爾皇帝再度開始了他的浪蕩生涯,勤奮耕耘了數年卻一無所獲。
他終於開始認命,自抽嘴巴子一般回想自己年輕時候造的孽,試圖再找出幾個兒子來。
思來想去,竟然只想到了一個——就是他當年讓帕赫家代為養育的奧斯維德。
奧斯維德對這位聲稱是他父親的皇帝沒有任何好感,同樣,對烏金懸宮這種代表著權利和地位的地方也沒有絲毫嚮往。
準確地說,那其實是他心情最差的兩年——先是得知任職青銅軍總指揮的凱文·法斯賓德死在了戰場上,以後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接著帕赫家族被連窩端,他曾經住了很多年的舊庄園也被毀於一旦。如果不是他把伊恩帶到了皇宮,那麼所有跟他幼年、少年時期回憶相牽扯的人就真的一個都不在了。
就好像把他的過去統統抹殺了一樣。
在這種境況下,奧斯維德跟諾爾皇帝的關係能好就有鬼了。那時候的奧斯維德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他每天白天致力於氣死皇帝,晚上則想盡一切辦法打算從烏金懸宮翻出去,離這個見鬼的皇帝和見鬼的地方越遠越好。
諾爾皇帝發現了他的企圖后,差點兒把他住的地方搞成監牢,層層把守。
在那段日子裡,奧斯維德自學成才地掌握了各種撬門溜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技能。
可惜,皇宮畢竟是皇宮,想進去不容易,想出來更不容易。
那時候的奧斯維德除了跟身邊的老管家伊恩偶爾說說話,幾乎誰都不願意理。他看烏金懸宮裡的一切都不順眼,只除了他同父異母的姐姐,諾爾皇帝唯一的女兒薩拉。
薩拉幾乎是皇宮裡唯一一個毫無心機和芥蒂,只單純地來關心他的人。
大概是共有一個那樣的父親,所以某些方面存在共鳴的緣故,奧斯維德對她沒法露出厭惡的表情。這個唯一的姐姐比他大了將近十歲,有時候對他的關照甚至比長輩還細緻,是他從小到大接觸過的人里最溫柔的一位。
因為薩拉,他頭一回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家人的關心和親近究竟是什麼樣的。
奧斯維德剛來烏金懸宮的時候,諾爾皇帝只說了自己是他的父親,甚至沒告訴他母親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當然,奧斯維德懷疑皇帝自己可能都記不清了。
後來還是薩拉偷偷幫他跟皇宮裡的老人打聽,才問出來一個結果。
「聽說叫白·希爾,是個高挑的大美人!有著透明的漂亮的眼睛,就跟你一樣。」薩拉告訴他的時候,還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卷羊皮紙來:「我偷偷在聖安蒂斯轉了一圈,找了個民間畫匠幫你畫了一幅。唔——不過是根據描述畫出來的,可能不那麼像。」
那是奧斯維德第一次聽說跟他母親有關的事情,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母親可能的模樣。
畫上的女人笑得很溫和,眉眼間跟他自己確實有幾分相似,大概正因為此,才會讓他有種熟悉感,好像他還存有一點關於她的記憶似的。
在那之後,他極偶爾會夢到幾次薩拉遞給他羊皮卷的情景,關於那個叫白·希爾的美人,他始終沒能形成什麼立體的印象。
所以,當他在寒熱交錯的昏沉夢境中看到一個高挑美人的時候,甚至差點兒沒反應過來那是誰。
夢裡的女人就像薩拉描述的那樣,有著近乎透明的眼睛,清澈極了。她的頭髮長而濃密,顏色倒是跟奧斯維德差別很大,是那種極淺的白金色。她笑起來也並不像畫卷上那麼溫柔,而是有種少女的鮮活和明亮感,似乎下一秒就能弄出點兒玩笑似的惡作劇。
「他太小了,手指捏起來倒是挺有趣。」奧斯維德看到她俯下身看著自己,笑著揉了一把他的臉:「他怎麼獃獃的連哭都不太會啊?我想把他逗哭。」
奧斯維德:「……」
他其實想張嘴說話,卻發現他的嘴巴就像是被縫起來了似的,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夢裡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層霧氣,每個人的面孔和聲音都並不清晰。他隱約聽到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沒好氣地呵斥道:「白,你別總去捏他,毛手毛腳的,小心點。」
這個女人的聲音越來越近,話音落下的時候,奧斯維德看到一個溫和慈祥的中年女人也出現在了他的上方,她看起來比白矮小得多,笑起來的樣子有幾分相似。
「爸爸你不來看看他嗎?他在笑。」白又笑著回頭喊道。
「會笑了?」一個低沉的聲音由遠及近,緊接著,一個比常人高大得多的身影出現在了奧斯維德眼前。那個中年男人肩膀寬厚得幾乎能將他的女兒和妻子兩個人一起圈進懷裡,他一過來就皺了皺眉道:「怎麼沒給他蓋個毯子,已經快要入冬了,受了涼要生病的。」
奧斯維德怔愣地看著他們,下一秒就被溫熱的毛毯罩住了身體,只是不知道那毛毯是不是太小的緣故,溫熱的感覺始終只停留在半邊手臂上。
他冷得有些難受,忍不住試著伸手去抓了兩把,執拗地把那個溫暖的毯子扯進了懷裡,死死摟著,企圖能讓自己變得再暖和一些……
「喂——醒醒!嘶——我的肋骨!」
奧斯維德是被懷裡毯子的掙動弄醒的,隱約間還聽到了幾句近在耳邊的抱怨,聲音耳熟極了,不像他夢裡見到的任何一個,倒像是——
凱文·法斯賓德!
皇帝猛地睜開了眼,就被凱文近在咫尺的臉驚得呼吸一滯。
「……終於醒了?」凱文嘆了口氣,哭笑不得道,「我知道你冷,但是你別勒得這麼緊行不行?我肋骨要斷了,你不知道你手勁大得嚇人嗎親愛的陛下?」
他整個人都被奧斯維德死死地勒在懷裡,老腰上箍著的手臂幾乎把他的骨頭壓得吱嘎出聲,簡直是不可承受之重。
年輕的皇帝不知道是被現實的狀況驚呆了,還是沒從夢裡完全脫離出來,他就像是沒聽懂凱文的話一樣,維持著原本的姿勢愣了好一會兒,才略微鬆開了一點勁。
凱文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說總算讓人能喘口氣了,結果這句感嘆剛結束,他就感覺奧斯維德又再度收緊了手臂,他冰涼的鼻樑和臉頰突然壓在了凱文的肩窩裡,貼著凱文溫熱的脖頸蹭了蹭。
凱文:「……」
這兩下搞得他背後汗毛都豎起來了,雞皮疙瘩雨後春筍一般爭先恐後地順著脖頸往上爬,幾乎蔓延到了頭頂。
「你……連臉都要暖和一下么?」凱文渾身僵硬地問了一句。
奧斯維德貼著他的脖頸,低低地「嗯」了一聲,搞得凱文更僵了,這才撒開手抬起頭道:「已經快要凍得說不出話了,借你脖子的暖氣緩一緩。」
凱文:「……」
他不尷不尬地坐回到一旁,理了理衣服,而後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你剛才的夢話為什麼是獸語?夢見什麼了?」
奧斯維德皺著眉回想了一番,突然有些遲疑地開了口:「我不知道這僅僅是我臆想出來的一個夢境,還是曾經真的發生過……我夢見了我的母親,還有她的父母,而我那時候應該還小得很,甚至還沒會說話。」
他想起夢中那個身材格外高大的中年男人,猶豫著道:「夢裡,我的外祖父是個……巨獸人?」
「什麼?!」凱文一愣,剛才的曖昧感瞬間被拋諸腦後,「巨獸人?」
如果是巨獸人……如果有巨獸人族的血統的話……
凱文突然想起之前班說的話——現在是六月底,已經到了貝坦日。在這一周里,所有的巨獸人都會被強制變回獸形。那麼混血的呢?
他似乎明白了奧斯維德現在的身體反應都是怎麼回事了,「你以前——你在看什麼呢?」
凱文正打算問他以前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就發現奧斯維德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左手手指,不知道在發什麼呆。
「這裡——」奧斯維德動了動他的無名指,表情一言難盡道:「為什麼突然多了一小撮白毛。」
被打斷了思路的凱文看都不看,順口道:「誰知道呢,發霉了吧。」
奧斯維德:「……」誰來把這個混賬東西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