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魚躍龍門(二)
農曆大年初一,御街上的早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成群的百姓全家出動,一個個穿著新衣,含著香糖,最高興的莫過於孩童,蹦啊跳啊的只管向前跑,急的大人是追著笑罵個不停。
設於瓦舍內的大小勾欄這幾天根本就沒關過門,演雜劇的,講小說的,藝人們一個個卯足了勁向看台上的客人揮發著想象,而早已累成狗喘氣的跑堂小二也因為老闆先前許下的大筆賞錢而顯的格外精神。
餓了,自有小二在勾欄內的食肆里替你端來香噴噴的飯菜,渴了,各地的名茶任你點要,年輕人是不大喜歡光顧這裡的,他們多留戀於斗場煙花之地,而上了年紀的人自然是躲在這裡樂的清凈。
「好……好,」
一個雜耍攤子前,正在表演口噴烈火的老者博了個滿堂彩,給他打下手的小女兒興許才出來不久,還沒見識過這種熱鬧,紅著臉將銅盆遮擋在面前逐個討賞錢,說不清是老者的絕技精彩,還是他女兒的清秀可人,不一會,銅盆里的賞錢就積攢下厚厚的一層。
離風波廳不遠的名揚樓,因其菜式繁多加之價錢公道,所以從開業起就一直是酒客滿座,今天是新年頭一天,換上新衣的夥計在掌柜的指揮下利索的卸下大紫大紅的門板,寬敞的大堂里早已收拾妥當,所有的窗戶廊柱也都擦的漆明泛光,看大家的勤快勁,昨天夜裡老闆發的賞錢決計少不了。
許名揚精神大好的坐在堂里的八仙桌旁,手捧著香茗等著小兒子從裡面出來,今天是初一,說什麼,他也得去王府給陸俊拜個年。雖說大過年的,老皇帝突然就這麼走了,難免讓人唏噓,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做生意,說什麼,陸俊也是宗室,總不可能新皇帝一登基就不許自家親戚賺錢花吧。
他昨天處理完商行的事情后,就難得的清閑了一回,雖然老婆子還在鄉下,但他可不想如此冷清的過年,匆匆吃過年夜飯,他就派人把商行的大小掌柜以及鑄造坊那邊的工頭匠師請到自家的酒樓里大喝了一頓。
商行的生意現在是越來越好了,因為鐵爐子幫他們打開了名聲,順帶著其他的買賣也漸漸旺盛了起來,以前他還對陸俊廣招人手以至於開銷大增而微詞不斷,現在看來,他是多慮了,鑄造坊因為鐵爐子的旺銷,所以全部的工匠都被纏在了裡面,陸俊一直關注的技術革新反而慢了下來,幸虧鐵爐子的技術要求不高,新招收的學徒很快上了手,要不然,許名揚還真不知道怎麼向陸俊交代。
最令他不解的代官府發行「會子」最終還是開始了,而且這次還是官府主動找上門要求他們發行。第一批的二百萬貫已於近日刊印完畢,就等著新年過後就開始隨市流通,而官府的壓底錢才只是象徵性的收了五萬貫。因為陸俊之前就有七成壓底錢的吩咐,所以許名揚這陣子一直在忙著收購銅料和兌換銀子來彌補差額,幸好最近連做了幾筆蕃商的大買賣,得來的銀子正好補缺。
許世武和陳三哈欠連天的從內堂里晃悠了出來,看老爺子早已等得不耐,陳三一拉許世武的袖子趕緊跑過來說起吉祥話。
「忠厚在這給你老拜年了,」這「忠厚」二字是陳三昨夜在酒桌上硬纏著許名揚給起的大號,他喊起來新鮮,就不願再用陳三舊名了。
「好,好」許名揚老臉笑著將他扶起來,隨手就是一個大大的紅包,雖然陳忠厚在商行里拿的薪俸已是不低,但大掌柜給的紅包自是意義不同。
「爹,兒子給你磕頭了,」許世武見老爹發紅包,也湊了上來,
「恩,」
許名揚只是沖他點了點頭,接著抿了口茶就起身站起來向門外走去,旁邊早就準備好的小二也麻利的收拾好禮品跟了出去。
「我……」許世武嗓子一噎,轉身眼熱的看著陳忠厚將大紅包塞進懷裡,
「我的二少爺,趕緊走吧,」陳忠厚一點也沒感覺到許世武的心思,象他這樣的少爺怎會在意這點小錢,硬扯著他向外走,他卻不知,自從來到這臨安后,許世武的身上就從沒裝有超過兩貫,書院的差使得來的薪俸全被他老爹預先從柳默然那支走了。
街上的人潮比剛才又明顯多了幾成,許名揚興緻勃勃的背著兩手慢悠悠的隨著人潮向前移動,繁華的場景讓他對來年的生意有了更大的信心,只苦了許世武和陳忠厚二人宿醉未醒,兩眼依舊朦朧。
「你這孩子,再胡鬧看娘怎麼收拾你,」一個美貌娘子剛剛將調皮的兒子攏回自己身邊,忽然發覺周圍有一年輕公子正偷偷打量自己,雖已為人母,但也羞的她立即別過臉去,拉扯著年幼的兒子匆忙跑走。
「嘿嘿,二公子,快走吧,別看了,你爹在看你呢,」陳忠厚見許世武盯著人家小娘子眼珠子都不帶動的,趕緊使勁拽著他的胳膊往前走。
「真是閉月羞花啊,」許世武戀戀不捨的把目光收了回來,他就這樣,在老家就因為這毛病惹下不少禍事,其實他也沒想怎麼樣,但哪家女子願意這樣被他瞧的。
「混帳東西,」許名揚見兒子還是死性不改,氣的他一甩袖子不願再看。
「許公……許大掌柜,」
聽見有人喊自己老爹,許世武回頭看了半天,才在身後擁擠的人群中看見被推來搡去的柳默然。
「是柳山長,」許世武指指前面,示意陳忠厚去把老爹喊住,自己則留在原地等柳默然跟上來。
當許名揚繞回來的時候,柳默然也才從人群里狼狽的掙脫出來。
「柳山長,你這是?哈哈……」許名揚一到近前就指著柳默然大笑起來,他可沒有取笑誰的意思,實在是柳默然此刻的樣貌比起平日大是不雅。
柳默然尷尬的呵呵直笑,不斷的用袖子抹去沾在頭髮上的污物,許世武和陳忠厚就站在許名揚的身後看著熱鬧,他二人雖然還不至於公然笑出聲來,但俱是被笑意憋紅了臉。
柳默然暗道「慚愧」,其實都怪他自己拉不下臉面,剛才被人擠在中間,湊巧他前面又是一手抱小孩的娘子,他怕擠的太重鬧出笑話,就向後苦苦用力保持距離,母親抱在肩上的孩子正拿著剛買的糖串吸吮有力,見他面色滑稽,照著他腦袋就不斷的用糖串敲砸,虧得他堂堂一介書院山長,竟被一個呀呀學語的孩童砸的滿頭糖汁,搞的體面全無。
幾個人湊在街邊的店鋪檐下,許名揚等柳默然大致妥當之後,開口問道:「柳山長,你也好興緻啊,這人這麼多,你怎麼也大老遠的從城外跑來湊這個熱鬧。」
柳默然滿臉無奈的回道:「不瞞許公,我就是來找你的,本想尋許公一起去給世子拜個年,誰曾想卻搞成這樣,」
許世武在旁插話道:「那山長怎不帶個隨侍,路上也好有人照應,」
「帶了,帶了,」柳默然解釋道:「都怪人太多,我也不知道被擠到哪去了,」說完,他還抬頭向四周張望,可眼前人頭躥動,哪裡分辨的清。
「山長與我等同去,自是熱鬧,反正我東西帶的多,算你一份就是,大不了,山長請我吃頓酒,如何?」許名揚指指下人手裡提著的幾個大錦盒,笑著說道。
現在再去採買物品肯定是來不及了,光看看街上的數不清的人頭,柳默然就已經面如死灰,許名揚的提議正合他心,再經與他相熟的許世武和陳忠厚一番起鬨說辭,他也就毫不謙讓的答應下來。
有柳默然相伴,許名揚心情大好,一路行走雖慢,但相互聊著閑聞趣事,倒也輕鬆自在。
「對了,山長,新帝已經登基,你可聽說了,」
柳默然點點頭,回說:「皇榜我已經在城門處看了,哎,這先帝說走就走了,真是沒想到,連大年都還沒過,」
「世事難料啊,」許名揚只是搖頭,
柳默然接著說道:「只是這三皇子?」
「就是啊,我也正納悶呢,怎麼又出了個三皇子,沒聽說先帝最近納子啊,」榜文上寫的不清不楚,許名揚也是糊塗的很。
「先帝一生謹慎從事,把天下治理的繁華太平,哎,這以後的事情可是難料了,」柳默然的語氣不大樂觀。
許名揚心裡可不這麼想,老皇帝有什麼好的,就值得柳默然如此推崇,他「恩」了一聲不再發表意見。
就這麼走走停停,過了大半個時辰,幾個人才算看到沂惠靖王府的大門。往日熱鬧非凡的大門口此刻卻被層層軍士包圍,隱隱可見裡面人來人往的忙著往外搬東西。
許世武嘟囔著:「大過年的,怎麼王府要搬家嗎?」
「莫不是出什麼事了吧,」許名揚想到了別處,畢竟這在場的官兵可不象是來搬家的。和柳默然互遞了個眼色,二人同時加快了腳步。
幸虧林雲棟正在外面張羅著裝車,許名揚喊了兩聲,沒等軍士過來阻攔,林雲棟已經聞聲跑了出來。
「許大掌柜,你怎麼來了,」林雲棟一邊打著招呼,一邊掏出帕子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忙活了一早上,可把他累個夠嗆。
許名揚把他拉到旁邊,說道:「出來湊熱鬧,順便過來看看世子,怎麼,府里有人要出遠門?」
「什麼出遠門,」林雲棟看見後面下人抱著的大小錦盒,樂道:「你還不知道吧,我家世子已經搬入皇宮了,」
他話里說的不清不楚,許名揚不樂意了,忙一把扯住他要問個究竟,
「別扯啊,」林雲棟是故意調他們的胃口,見時候差不多了,神秘的沖著一臉緊張的陳忠厚說道:「你知道三皇子是誰嗎?」
陳忠厚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不,不知道,」
「三皇子就是我家世子,先帝是昨夜頒的詔,我家世子已經登基為帝了,王妃和小郡主、夫人都已經被接進宮了,」後面一句林雲棟幾乎是吼出來的,幸虧大白天的人聲嘈雜,就這還引的不少人向這邊觀望。
「啊,你說什麼,皇帝,我家姑爺成皇帝了……」陳忠厚下巴都快掉地上了,愣了半天,舉手就朝自己臉上是「啪,啪,啪」三個大嘴巴,看的林雲棟是呲牙咧嘴直往後趔。
許世武卻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揉揉耳朵正想細問,卻聽身後「撲通」一聲,他老爹已然躺在了地上,旁邊的柳默然卻是嘴中念念有詞,恍似神漢般對身周的事物渾然不覺。
※※※
因為寢宮和御書房都要重新布置,所以陸俊暫時住進了離慈元殿不遠的芙蓉閣,這裡居高臨下,整個大內都一覽無餘。
剛剛散朝回來,陸俊站在走廊上活動著筋骨,他身後跟著大批的太監宮女,緊張的服侍著這位年輕的新主子。
他在朝上頒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尊楊皇後為皇太后,並一同聽政。而史彌遠,也等到了他期望的結果,陸俊給了他個會稽郡王,在宋代,一個閣官能在生前被封賜郡王,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了。雖然心知此人不除,自己就沒辦法一展所長,但陸俊也明白,此刻還不是時候,他還要靠史彌遠安定朝政,自己新近龍袍加身,根基尚且不穩,滅了史彌遠,只會讓大臣寒心,畢竟到此時誰都明白,他這個皇帝完全是史彌遠一手給他搶來的。
至於前太子趙竑,陸俊只覺得他很可憐,他的未來是楊皇后親手決定的,開府儀同三司,進封濟陽郡王,判寧國府。長長的職確看似風光無比,但和皇位相比,簡直就是雲壤之別。甚至楊皇后見都不想再見他,直接以陸俊的名義斥他即刻搬出皇宮,他會搬去那,陸俊一點興趣也沒有,他現在只覺得好累,
「福喜,沂王妃進宮沒有,」
「回皇上,太后那邊還沒消息,要不要奴才過去問問,」福喜機靈的探詢著皇上的心意。
福喜才進宮沒兩年,以前只負責打掃御書房,陸俊本是想將王祖善調來身邊當近侍,但朝中情況尚且不明朗,很多事情還是要有人去做,所以他千挑萬選的挑中了福喜,就是看中他資歷不高,沒什麼背景。
陸俊搖搖頭,「不必了,你們都先退下吧,去把王祖善傳進來,」
等周圍的太監宮女全都退下,陸俊頓時感覺身子輕了許多,以前總是想象當皇帝會有多逍遙快活,但現在看來,幹什麼都不容易,當小二如此,當天子亦是如此。
「皇上,奴才給您磕頭了,」王祖善一踏進芙蓉閣,就不顧一切的撲到陸俊腳下,重重的磕起頭來。
陸俊聽他言語裡帶有泣聲,知道他是替自己高興,走過去重重的拍了幾下他的肩膀,主僕二人直到此刻方才露出真性情。
「難為你了,快起來吧,」
王祖善搖晃著站了起來,眼裡霧水泛泛,「替皇上辦事,是老奴的福氣,」
陸俊當然知道他的難處,好好的王府總管被自己扔進這勾心鬥角的皇宮大內,這幾個月來,他是怎麼熬過來的,陸俊心知肚明。
「皇上,以後還是讓老奴服侍你吧,別人我信不過,」
「怎麼,你還想在宮裡待著,沒想過出去嗎?」
王祖善站的端端的,中氣十足的回道:「皇上,奴才還年輕,還有的是力氣,還不想離開皇上,」
陸俊點點頭,笑道:「可我身邊已經有人了,你說……,」
王祖善忽然小聲插話道:「皇上,自呼……」,他當然不敢明說「皇上你的自呼錯了」,只點了一點,陸俊立即就明白了。
「呵呵,朕以後錯了,你直接明說就是,朕先赦你無罪,以後你大可放心,你我主僕已久,不必顧慮,不過,有旁人在身,你可得給朕留點面子哦,」說完,陸俊哈哈一笑,
王祖善可不敢把陸俊的話當真,在一旁只是陪笑,
「皇上,你還是讓老奴伺候您吧,」
陸俊卻不同意,搖頭說道:「現在還不行,朕現在根基未穩,還有許多事需要心腹之人替我去辦,怎麼樣?」他說完側目看著王祖善,後者恍然明白過來。
「史彌遠,」
陸俊見他一猜就中,微微點了點頭,「不僅是他,對朕不滿的人可以說朝中上下,大有人在,你說,朕現在能夠安心當這個皇上嗎?」
王祖善不停的點頭,這都是明擺著的事,只要稍微一想,他就全明白了,「奴才請皇上明示,」
「先帝的身後事有史彌遠、宣繒他們操辦就是,朕不放心的是太后那邊,先帝剛走,朕怕太后那邊缺少人手,這樣,你先去慈明殿當幾天差,等大事終了,朕自會妥善安排……」
陸俊的話還沒講完,芙蓉閣外忽然傳來嘈雜之聲,福喜匆匆跑了過來,回道:「皇上,祁國公主來了,要面見皇上,」
陸俊一愣,「這個時候,她來幹什麼,」他可是對趙雯的古怪勁記憶猶新,只是這個時候,她不在先帝欞前守孝,卻跑來芙蓉閣,「肯定不會有好事,」在心裡念叨了一句,陸俊示意王祖善先行退下,喚來福喜說道:「快把公主請進來,」說完,轉身進了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