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聖意難測(五)
「本社廣收各類風雅文章、詩辭經賦……回目連載尤其喜好,一經收錄,當以按字付以筆潤,公開招募,絕無食言……」
清風書院的學子一大清早就在書院醒目位置看到了一則紅底黑字的海報,不過內容甚是希奇,「張記印字社」為了發行名為廣告的商品目錄,竟出大價錢吸納文士為其撰寫文章。
「乖乖,這文章可夠值錢的,」劉應龍吐著舌頭讚歎道。
朱奎元看的也是雙目圓睜,顯然對如此美事也是羨慕不已,但他尚有自知之明,他肚裡那點墨水,用來騙騙他老爹還行,真要讓他寫點什麼,他也就用不著轉去雜學院了讀那什子博物建築了,回頭一瞅身旁吳允,笑嘻嘻的趴上他的肩頭說道:「吳老弟,說起詩辭經賦,你可別說你不行,你看看,這簡直就是貼給你看的,你這身衣服也該換換了,再說你老娘的病也需找個好大夫看看,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千萬別錯過了,」
「我倒覺得回目連載,潤筆錢還能多掙點,」吳允其實看的比誰都仔細,他就是聽說清風書院學資減半,這才大老遠跑來求學,但終是讀書人,面對這市儈之舉,總是拉不下面子,揮別二人,他捧著剛從文華館借出的書本搖頭晃腦的離開,留下朱奎元與劉應龍在那互相吹噓著各自的風雅文章。
「許名揚,我這是習讀孔孟之道,教化萬民的地方,不是你的商行,你怎麼能讓我的學生為你撰寫文章,貪那星星潤筆之資,你馬上去給我撤了,」
許名揚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指使人把海報貼進了書院,柳默然當然是勃然大怒,但他深知許名揚為人,沖他發火也只是為了平息書院教授們不斷發出的非議之詞。如果不是他攔著,恐怕那群老學究早就跑去國子監告狀了。
「星星?好象我給的潤筆錢可是大大的天價吧,」許名揚笑的很是自得,為了這個海報,他可是下了大本錢,
「你……」柳默然為之一結,差點沒當口破罵,
許名揚也怕玩出火來傷了彼此間的和氣,趕緊走到他身旁賠著不是,「好了好了,我的山長大人,我這也是沒辦法,這廣告是皇上讓搞的,這事你總知道吧,現在老朽有難,你總不能眼睜睜的在一旁看熱鬧吧,」
「可皇上也沒說讓你跑來書院搞這些亂人心神之舉,」柳默然語氣漸漸軟了下來,
許名揚眉角一皺,大聲喊道:「誰說沒有,」他這一嗓子,喊的柳默然渾身一怵怵,他見狀忙笑道:「都是閑話閑話,柳山長千萬做不得真,都是老朽不好,但這次你可一定要幫我,」
「許公休要瞞我,難道真是皇上的意思?」柳默然低聲問道,神情透著幾許好奇。
許名揚無奈的回道:「山長,你如此問來,可讓老朽如何回答是好,」
柳默然也明白許名揚的心意,繼續說道:「只是這事來的終是唐突,萬一鬧個不好,國子監那邊出了差池,你我可是要擔干係的,就怕將來連累了……」他面色猶豫的指著天上。
「無妨,」許名揚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柳默然見他如此自信,就又不好再過逼問。
「我說柳兄,我可是嘴皮子都磨幹了,時辰也不早了,我還要趕回宮侍侯皇上,那邊還有人等著你,我先告辭了,」鄭清之急匆匆的推門而入,直把二人嚇了心裡直跳,見他已是疲乏之極,顯是被書院的教授好一通說辭。
柳默然好不容易才從精舍溜了出來,那會笨到自投羅網,待鄭清之馬不停蹄的轉身就走,無奈的朝著許名揚苦笑道:「許公,不如你我二人棋盤上見輸贏,如何?」
那醒目的海報到底還是沒被揭下來,不管是否聖上定奪,許名揚的面子,柳默然總是要給的,再加上鄭清之自從升任崇政殿說書以後,在書院里身份自是大不相同,由他出面,說不得比起山長還要硬的幾分,不管這份海報起了多大的作用,總之打那以後,熬夜秉燭的學生就突然多了起來,課堂上偷懶打瞌睡的現象也時有發生,對此,柳默然是看在眼裡,卻暗道徒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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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清之手捧著從書院裡帶來的資治通鑒於宮門處領了通憑,心情大好的穿過層層護衛行至御書房外,老遠就瞧見已經有人等候在門口,抵近一看,卻原是秘書監的魏了翁。
「魏先生,多日不見,怎的清減了,」看著清瘦的魏了翁,鄭清之差點就不敢上前招呼。
魏了翁看起來沒什麼精神,抬眼看著他,懶散的說道:「我可不象清之先生,春風得意啊,」
鄭清之聞之一愣,見他面色憂鬱,心裡雖不快,但也不好出言頂撞,理學大家的名聲,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攀比的。
魏了翁早就想過致仕,可又不甘心就此認輸,雖蟄伏於秘書監做個小小的文書校對,但心裡卻一直在等待著機會,除夕夜先帝突然架崩,再後來,陸俊的神秘出世又讓他彷彿看到了一絲希望。
「此人大不簡單,以後尚需小心提防……」真德秀當時對陸俊的評價,尤迴響於耳邊,但物事人非,轉眼間,當初的提防對象卻搖身坐於龍庭,這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前番福喜去秘書監借閱公文,夾雜在其中的直言諫書就是他有意放進去的,他本想著聖上見後會有所表示,但等待多日,卻又消息全無,怎不讓他心灰意冷,請辭摺子早已寫好,但上方卻以種種理由拖著不批,要不是心裡尚存一絲抱負,依他之意,早借故閉於家門,寫他的大家文章去了。
「魏大人,皇上要昭見你?」
魏了翁點點頭,低聲回道:「也不知所為何事,」
「哦,」鄭清之應了一聲,見他沒什麼興緻,也就不好再過打擾,跺步走到一邊等待皇上召見。
過不多時,自書房內走出一少年太監,四下里打量一番,張嘴喊道:「秘書監魏了翁入內覲見,」
這太監喊聲不大,但魏了翁還是眉頭跳了幾跳,沖一旁站著的鄭清之拱手讓了讓,整束衣冠從容入內,他已不是頭次進這御書房了,寧宗在位時就曾多次召見他入內問策納對,但不知怎的,這次他卻著實沒了底氣。
几案上放著厚厚的一疊奏章,但卻皆為舊折,陸俊就是從這些以前的行書公文中一點點的學習著朝政內務,以前身處沂王府,他已感覺在這亂世處之不易,現今雖龍袍加身,但他更是小心應對,畢竟,他的每一項決策都關乎大宋命脈,雖金口一開,萬顆人頭落地,但國之大計,豈能僅憑意氣用事。
「臣魏了翁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陸俊故意停了一停,才把目光從書本上移了起來,魏了翁的脾氣他很是清楚,不把他涼個徹底,此人的火暴性格將來定會誤事。
隨手撿出一份錦絹封面的奏摺拋在魏了翁的面前,陸俊沉聲道:「這摺子放錯地方了,拿回去入庫吧,以後別再做這些無謂之事,」
魏了翁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地上的摺子是自己前番偷偷夾在書折里遞進來的,這類摺子他在秘書監曾私下裡翻看過無數次,裡面奏呈之事他都熟記在心。
雖然不知道皇上是怎麼曉得是自己做的,魏了翁還是跪了下去,「臣有罪,請萬歲責罰,」
「有罪?你可是直言諍臣,你哪有什麼罪,要不是朕後來詳細的查問過當日秘書監的當值名冊,朕還真不曉得你對當朝政務是如此熱心,」
「求萬歲治臣僭越之罪,」魏了翁算是徹底死心了,就算皇上不治他僭越之罪,此番回去他也決定報病在家,直至上方收了他的請辭摺子。
「治你的罪?削品軼還是罷職差?」
「理應罷罪臣職差,」魏了翁脫口而出,
陸俊抬手重重的啪在桌上,大斥道:「罷職差?除了秘書監的校對,你還有何職差讓朕來罷?朕既登大寶,當受命於天,難道還要你來教朕嗎?」
門口當值的兩個小太監,還是頭一次見皇上發這麼大的火,互相提醒著使個眼色,雙雙把頭埋於胸前,
鄭清之在書房外也是心驚肉跳,他實在沒想到魏了翁所為何事竟會惹的聖上龍顏大怒,狠狠的吞了口唾沫,他不由的抬腿又往邊上靠了靠。
福喜到底是陸俊挑出來的近侍,一見情況不對,立即跪在地上,「皇上保重龍體,」
「萬歲息怒,罪臣死罪,」魏了翁自從跪下后,就再沒敢把頭抬起來,雲石鏡面鋪就的地板,此刻也透出陣陣寒意,順著他的額頭侵襲而入,消磨著他那已然片片碎裂的意志。
陸俊呵斥一通,心裡也稍許平靜了些,見魏了翁兩頰隱隱見汗,自覺火候也差不多了,身子向後一靠,坐回龍椅內,
「朕即位時也曾背過太祖遺訓,想讓朕殺言臣,擔個暴君名聲?魏了翁,你還真敢說的出來,」
魏了翁可不敢擔這個干係,急忙解釋道:「臣不敢,臣抖膽夾折於內,也是希望陛下肅清寰宇,剷除奸惘,以還我大宋萬世清平,」
陸俊說道:「剷除奸惘?等朕剷除了那些所謂的奸惘,是否你魏大人來替朕收拾後面的爛攤子?」
「爛攤子?」魏了翁聞之一愣,微微把頭抬了一些,回道:「臣不明白皇上此話何意?」
「不明白?不明白就回去往明白里想,」陸俊說到這停了一下,稍後又繼續說道:「從明天起,秘書監你就不用再去了,朕現在就給你罷了……」
御書房內已然沒了剛才的呵斥之聲,鄭清之大著膽子向門前靠了靠,還沒等他選個好位置站定,書房門忽然自里而開,魏了翁神情恍惚的從裡面走了出來。
「魏大人,你沒事吧,」
魏了翁獃獃的看了他一眼,隨口回道:「我沒事,皇上派了我個起居郎,」
「啊?」鄭清之恍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正想再問,魏了翁卻錯身過去,一搖三晃的穿廊而走,
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分屬門下與中書兩省,各屬左右分記天子言、行,每季終以授史官。渡江后,門下與中書兩省和二為一,自此起居郎的身份就更顯重要。
鄭清之遙望著魏了翁的背影,心裡大是好奇,如果他稍後知道了整份調職詔書的全貌,恐怕他就不僅僅只是好奇這麼簡單了。
※※※
史彌遠側身卧靠在躺椅之上,微微晃動著等待著管家給他帶來好消息。而心腹幕僚鍾孝文則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手裡捧本書看的正是熱鬧。
「老爺,鍾先生,」鍾孝文在相府身份地位不與常人相比,因此老管家史大進來后也沖他抱了一禮。
「老管家可是給相爺帶回好消息了,」鍾孝文端起茶碗,一手提蓋輕輕撥弄著,
史大聽他這麼一提,神色更是尷尬,看著史彌遠說道:「老爺,史大無能,沒見著宣大人……」
史彌遠不想聽他羅嗦,一揮手,不悅的說道:「快說詳情,」
「宣大人根本就沒召見小的,只是派了個門吏,依舊是抱病之說,這是宣大人寫的書信,」史大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到史彌遠的手上。
看也不看,史彌遠隨手就拍在旁邊几案上,這已不是他頭一次被宣繒拒絕了,總之每次都有新花樣,自從新君即位后,他就沒給過自己好臉色,上朝時,實在避之不及,才會隨口敷衍兩句。
史彌遠嘆道:「今時不同往日了,同朝幾十年,如今卻恍如路人,」
如果不是皇上的詔書出的突然,他才不會如此急著約宣繒過府議事。
「博遠,你說皇上這次提撥魏了翁作了起居郎兼拜中書舍人,其中可別有隱情?」史彌遠總覺得心神不定,
自皇上在御書房內升了魏了翁的職差,史彌遠就茶不思飯不想,這也難怪他會疑神疑鬼,門下省的給事中和中書省的中書舍人,地位可不是一般的重要。渡江后,門下與中書合併統稱中書門下省,給事中正四品,品位在左諫議大夫(從四品)之上。分管門下后省,執行門下省的封駁權。中書舍人級別也比右諫議大夫高,分管中書後省,對皇帝任命官吏所下的「詞頭」,若認為不當,可以封還。因此在宋朝,侍中、中書令不置,門下傳郎、中書侍郎又為宰相或執政,給事中和中書舍人遂成為兩省的實際負責人。
鍾孝文見史彌遠疑心又起,啖了口茶,笑道:「相爺多慮了,詔書上寫的明白,是拜中書舍人而不是權,一字之差,別之千里,依博遠看來不過職名乎,此位自先帝時便空置許久,此番聖上欽點,多半也是想藉助鶴山先生在學子中的名望來鞏固帝位罷了,沒有實差相加又無相爺照應,就算是陛下親臨,中書諸事他誰也插不進來。」
鍾孝文明釋暗捧的說法,聽的史彌遠點頭不已,想想恐怕真是自己多慮了,轉念之間,胸中的鬱悶一掃而空,指著鍾孝文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