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聖意難測(四)
「每一個生命都有靈魂,只是怎樣喚醒他們……」這句話是陸俊伏案御覽諫院呈上來的去年諫書條陳的詳細記錄,在裡面,他不但見識了梁成大之流的卑鄙無恥,可也看到了有如張端義這樣敢於怒斥弊端的意正言辭……「自丞相史彌遠當國,台諫皆其私人,每有所劾,必先呈副封,以越簿紙書,用簡版繳達。合則緘還,否則別以紙言某人有雅故,朝廷正賴其用,於是旋易之以應課,習以為常……」
「一相去,台諫以黨去;一相拜,台諫以党進。」陸俊默默看完,走到窗前,外面的天氣正好,暖風和煦,大地經過了漫長冬日的蟄伏,正在慢慢恢復著勃勃的生機。
腦中脈絡逐漸清晰,陸俊負手在後,大聲喊道:「來人,預備筆墨……」
過不多時,幾個傳旨太監便托著聖上御筆親寫的聖旨匆匆出了麗正門。宮門外,專門預備好的轎子早已準備停當,待各人坐好,轎夫便立即起轎,分散著向城內的各個方向漸漸遠去。
當鄭清之知曉自己已經被皇上欽點為崇政殿說書之時,他的意識在短視間內顯然是停頓住了,如不是柳默然在一旁賀喜稱讚驚醒了他,恐怕他費時整天方才整理出個大概的生員名冊就要毀在他緊緊搓在一起的手掌之內了。
「可真是要恭喜德源兄了,小弟做東,今晚名揚樓可是要大大的熱鬧一番,」柳默然現在的口氣哪還有當初賣地賣屋的窘迫,沒有了瑣事的糾纏,他這個山長現在才算是當出了些味道。
這一季的生員人數大大的超出了柳默然此前的估算,其中雖有雜學科學資減免之利,但鄭清之與一干兼職教授的名氣也是吸引學子前來的潛因所在,既然有因在此,柳默然怎麼也要破費一二。
「倒讓柳山長見笑了,」鄭清之尷尬的放下名冊,但是手抖的厲害,再怎麼解釋還是無法平息心中的激動。
「快點吧,傳旨使還在國子監等著呢,」跑來報信的同僚二話不說拉著他就往外跑,全然不顧忌一路上紛紛側目觀望的學子,平日里的斯文氣度到此算是蕩然無存。
崇政殿說書,歷來都是朝黨爭奪的重要之職,雖手無實權,但也是皇帝近侍,借說書為名灌輸己見從來都是屢試不爽。陸俊如此安排,一來鄭清之此人尚有可取之處,二來,他本是史彌遠親薦的西賓先生,如今重用於他,皇帝的親近之意,史彌遠又怎不心領神會。
領了旨,自然是要面聖謝恩,鄭清之卻為自己的穿戴犯了愁,低頭看看衣擺上的墨跡,他真是撞牆的心都有了,可這會再要趕回去已經是來不及了,醜媳婦總得見公婆,他只得硬著頭皮上了衙門派給他的官轎。
勤政殿御書房已經粉飾一新,陸俊終於起身搬了過來,雖然芙蓉閣的風景獨好,但整天待在哪卻怎麼也找不到一點做皇帝的感覺。
陸俊在御書房內隨意的轉了一圈,觸手可及,每一樣都出自大內工匠之手,雖然宋人講究平實淡雅,但入目四望,皇家氣派卻是半點也不作假。
「真是**啊,」陸俊對著一個金質的筆架不由得感慨連連,
「皇上,幾位大人前來謝恩了,」
「都傳進來吧……慢著,先讓鄭清之在外候著,」陸俊吩咐著,坐進了几案后的軟椅。
過不多時,幾位早已致仕在家多年的老大人便滿面紅光散發的請旨入了書房,
「臣傅伯成(楊簡、柴中行)叩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陸俊從几案后繞了出來,親手扶著當中一人說道:「幾位老大人快快請起,」
福喜帶著小太監挨個給三位老大人加了坐凳,這舉動更讓幾個賦閑在家久已不理朝事的老人泣不成聲。
傅伯成挪動屁股輕輕挨著凳子,泣聲道:「皇上還能記得我們這些老骨頭,實乃臣等的福氣,」
傅伯成早年間曾任左諫議大夫,任職期間,曾多次直言抗疏,並不惜多次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怒斥史彌遠狼子野心,為此,寧宗也拿他無可奈何,直好贊呼其:抗疏十有三,皆軍國大義。后史彌遠尋了個借口,以諫事去其職,此次陸俊提他為顯謨閣學士,對他來說,直如久旱逢甘霖,渾身上下都透著舒坦。
「幾位老大人都是服侍先帝多年的老臣子,雖致仕已久,但名聲尚在,朕即位尚新,正需要象傅老這樣的博學正直之士為我辯明言,進直諫,以後朕有疏漏之處,還望諸位不吝筆文,校我言行,」
楊簡在三人中算是幼者,堂堂儀錶,文士風度,寶謨閣直學士並提舉南京鴻慶宮在他看來,不過是避人眼耳,煙霧罷了,「陛下此次直褒我等老儒,實是教化人心之舉,我等老朽,垂垂暮年,雖兩眼昏花,但勝在心尚明亮,此次陛下旨昭我等,諫言之事,自不敢慢怠,只是當朝存狼子野心者比比皆是,奸妄不除,我朝危亦,」
他這話引來傅伯成和柴中行二人的不滿,當官多年,一直都是受人排擠,終落的個鬱郁不得志,蟄伏多年,好不容易才得到了新帝的認可,但他卻直白如此,旁人的面子如何掛得住。
「楊大人似乎有話要說,」
陸俊剛剛才聽出了點味道,但傅伯成豈能再讓楊簡出口成章,拉著他的袖子就跪拜在地,告罪請辭。
陸俊也不阻攔,笑著目送他們直至門外,喚來福喜,再昭鄭清之入內覲見。
「鄭卿多日不見,怎得如此模樣,」陸俊看著滿面窘迫的鄭清之,出口問道,
「回皇上,臣剛從清風書院趕來,這幾天忙於生員入籍,邋遢幾日,習慣卻不自知,還望皇上恕臣下不敬之罪,」
聞聽書院已經開始生員入籍,陸俊當即站了起來,「書院情況怎樣,快與朕細細道來,」
鄭清之不敢怠慢,從掛牌當日一直說至今晨,其中細節,也是一一細述,絲毫不敢有所遺漏。
「你說牌匾還是許名揚親自搶去掛上的?」陸俊聽的一愣,
「是的皇上,柳山長沒有得到皇上口喻,一直心存猶豫,是許公堅持,書院才得及時納籍,」
「哈哈,這個許名揚,好,乾的好……」陸俊一直就在擔心這事,怕沒有自己從旁提點,他們在外做事難免畏手畏腳,但依今日看來,這許名揚做事甚是得力。
「書院雜學教授,現在可曾齊備?」
「金石,算學尚算齊備,只是醫科,天文等缺額甚大,臣本想從翰林醫官院和欽天監邀借幾人,只怕院正不依,所以一直沒敢開口,」
陸俊嘴角微揚,笑著說道:「此時不同往日,崇政殿說書,他們怎不敢賣鄭大人面子,」
鄭清之「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皇上恕罪,微臣不敢,」
陸俊揮揮手,隨口道:「起來吧,只是你也需謹慎從事,別讓人抓住話柄,終是朕惹的麻煩,朕可不想聽到別人在旁胡言亂語,」
「微臣明白,」只是龍顏稍變,鄭清之就已經冷汗直流,以前在沂王府,他是教授,陸俊是學生,雖有世子之名,但無世子之言表,此次進宮面聖,他才算真的見識了吾皇氣派,
「起來吧,再給朕講講許名揚他們的事,」陸俊坐回几案后,指著下首的坐凳示意他坐下說話。
「皇上,說起許名揚,臣還記起一事,聽柳山長提過,他這幾日好象正為「廣告」之事煩惱,似乎遇上難題,臣也是幾日都不曾見過他,」鄭清之也不清楚這廣告所為何物,只是與柳默然閑聊之時偶然聽的,既然許名揚是個生意人,那多半也和買賣有關。
「他動作還真快,」陸俊把頭靠在椅背上,兩腳架起,喃喃的說道。
※※※
許名揚並不會知道,此刻在大內,鄭清之正與皇上提到自己,他現在正頭頂著一張廣告紙,埋頭趴在桌上,苦思冥想。
「爹,我回來了,」許世武風風火火的從門外跑了進來,見桌上有茶,端起壺來就是一通猛灌,看他的樣子,顯然在外跑了很久。
「怎麼樣,派出多少?」許名揚等他喝完,忙開口問道。
「三千,不過都是些婦道人家,」許世武脫口而出,
「又多了八百,」許名揚聽完顯然鬆了口氣,從剛開始的無人問津,到現在每日三千,雖數目不大,但總算是堅持了下來。
許世武抓起桌上的紙張,瞧老看去,問著父親說道:「父親,你說這東西有什麼用,你說為賺錢,難道皇上還缺錢花,」
「住口,」許名揚氣的不輕,「皇上做事自有大道理,哪容你這小兒胡言亂語,」
「哈哈,許公,多日不見,火氣見漲啊,」
許名揚聞聲一愣,趕緊迎了出去,只見林雲棟獨身一人站在門外,見他出來,笑著與他打起了招呼。
「林總管,你這是?」
林雲棟見許名揚盯著自己身上的青色官袍面露異色,笑著說道:「蒙聖上隆恩,我現在已調往皇城司衙門……」
「副使?」許名揚驚訝的看著林雲棟,
林雲棟卻不以為然,「許公,我這副使恐怕還入不得你老法眼吧,要論做官,恐怕他日我還得依靠你老才是,哈哈……」
「哪裡哪裡,林大人過譽了,」許名揚雖嘴上一再自謙,但心裡也是不由生出幾分期許。
將林雲棟迎入內堂,許名揚招呼世武親自上茶,待二人坐定,他開口問道:「林大人此來,難道是皇上要昭見老朽,」
「就知道許公早就等不及了,」林雲棟說笑過後,忽然站起來走到門口,向四下里望了望,轉聲朗聲說道:「傳皇上口喻,許名揚叩拜接旨,」
許名揚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口中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書院掛牌之事,朕已知曉,許卿當斷即斷,朕心甚安,朕雖坐於大內,但宮外諸事尤掛心間,前番既定之策,許卿皆需從速處理,鐵務錢會,無一不關乎我朝軍國安危,滋事體大,萬望爾等……」
宣完口喻,林雲棟將許名揚從地上扶了起來,「許公,聖上對你可是期望頗高啊,這是臨走時皇上親手交給我的,說是應對之策皆在其內,還望許公謹慎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