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仙人
蘇氏綢緞莊的老闆叫蘇三。蘭花指,戲曲腔。據說十分好色。
上上個月聽說扶風城新來了一個京城的女夫子,於是他一個月時間待在扶風。上個月追著隔壁小寡婦去瞭望郡,回來的時候牽著兩個花魁。這個月花魁想要重操舊業,他二話不說親自操持,將花魁捧上高位,忙得腳不沾地。
有了這麼一個鞠躬盡瘁的老闆,於是生意常常由這店裡的夥計把關,都是自家兄弟,又安全長得又好。
這一天,蘇九發亮的眼睛緊緊盯著眼前那兩顆銀錠子,頓了頓,再抬頭,「您等等。」
隨即叫著身邊另一個與他三分像的夥計,迅速爬到架子的最高處,從那裡拿下一匹布。接著嘩的一聲,在一個中年男人面前展開,「大老爺,您看這個合不合眼?」
那男人擺擺手,表示他不是大老爺。來福剛剛熱了一路,燥得有些不耐煩,又不能對主子發泄,紫玉又是說什麼都只當做聽不懂的孩子,「我家夫人小姐來拿前些日在你家訂做的衣裳,可做好了?」
那夥計眼中精光一閃,明白了,「你可是蕭老爺府上的人?」
來福倒沒工夫跟他啰嗦,揚揚手,「快,我這是跑來的,夫人小姐馬上到。我家夫人什麼樣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趕緊把衣服拿出來,不然掀了你家鋪子也不一定。」
那夥計嘴上應得好好,手上找著衣服,心裡卻一陣冷哼,「狂什麼狂,我家老闆什麼脾氣,你想來也是沒見過吧?想掀我家鋪子,看你有沒有本事!」
「就在這兒了。」夥計秀氣的臉上滿臉堆笑,將一套衣服放在櫃檯上,然後猛然間眼睛瞪成兩顆星星,越過來福,「喲!蕭夫人蕭蕭姐~!」見那買主來了,那叫蘇九的夥計恨不得化身牛皮糖黏在她們身上甩都甩不下來,扭了下屁股就跑上前去。那親熱勁簡直就跟見了自家祖宗十八代一般,「你們的衣裳都做好了,就在裡頭,就在裡頭。」
再一轉眼,他見著從那馬車上,還下來一個背著「包袱」的及其好看的年輕男人。
蘇幕白要給冼西子買一口棺材。
但是在這之前,估計得先給她買件衣裳。
他將背上的人往上背了背。
女子黑色的鞋子方一落在地面,仰頭看著那招牌,蘇九呲地一聲就跑了過來,一臉哈哈笑容,熱情地打了一聲招呼,打得蘇幕白冷汗涔涔。
「老祖宗!」蘇九不由分說執著西子的手,似乎見了自家奶奶,「你真是個有福氣的老祖宗!我是不是曾經見過您吶,這是哪家的老祖宗?怎生的這麼……」然後他看著轉過頭來的西子,頓了兩頓,臉白了兩秒,超強的職業素質讓他淡定了下來,打了個哈哈話鋒一轉,「你讓我帶你去條幾件鮮亮衣裳,保管讓你穿得年輕了十歲去。」說罷就要把西子往那老太太的衣服處領。
西子一瞥,看見的卻是一打壽衣壽裙,「不用了,家裡一打。」
然後往那年輕女子的布料架子上走去。
她獃獃地看著衣櫃裡面的紅色衣服。
「呀,原來老祖宗的愛好這麼別緻,心態年輕,難怪長壽哈哈。」那夥計搭腔。
瘦骨嶙峋的手指拂過那紅色的綉樣,「你這裡的衣服這麼紅,也是做給死人的么?」然後仰頭繼續看著這一鋪子東西。
那夥計心頭一抖,心想,這老祖宗是多想死啊,從一進店門道現在這話沒說幾句,總是那麼帶著寒氣。這年頭,老人家過得好的,幾乎就是沒有,多少人都自己尋了短見去,這個估計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說不活。
然後他去看蘇幕白,只見蘇幕白正愣愣地看著一件白色衣裳,那衣裳樣式簡單,可是領口袖口全都是精美的銀絲,裙上綉著錦鯉,外再罩一身薄紗,十分好看。
「男官人,」蘇九揚揚眉毛道,「這件可不行,這可是那邯鄲城蕭北爺家定的,這不,那蕭夫人和蕭小姐已經上後頭試衣裳了,待會就要來試這一件,小的可不敢賣。」
「蕭北爺?」蘇幕白聽安在和講過這麼一個人,但是是什麼樣的他現在已然忘了,原來那蕭夫人是蕭北爺的夫人,「邯鄲城的大老爺,一件衣服怎麼還定在了這兒?」他問。
「這你就不懂了,」蘇九微微上前,一邊整理著櫃檯,一邊小聲道,「那蕭北爺家不是什麼善茬,可是這善惡到頭終是來了報應,聽說他家有人病了,大病!誒,以前是慣瞧不起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的,這次,那病了的人路過我家小店,硬是看上了這件衣裳,當時買了去,發現不合適,又來定做了一件。」
「那裡頭還有一樣的嗎?」
「沒有了,我勸你啊,也莫買些這個東西,沒意義!還晦氣!我看那人啊病了一年多了,也快要升天了,買和死人用過的一樣的東西,那可不是啥好兆頭,」然後他尋著找了一件開了大領子的遞過去,「這個給你老祖宗看看,沒準喜歡。現下最流行的可就是這款。」
「我要這個。」只見身後西子拿著一身藍色衣裳比在身前,胸前是梅花盤扣,下面開著一朵朵不知道叫什麼的紅色繡花,裙尾有些長,幾乎要拖到地上,那紅色和藍色都極深,看起來妖冶得很。不過配著她那頭深黑色的長發,卻也是正好。
「確定了?」蘇幕白其實很希望西子要那件白色的衣服,說不定穿了這身衣服她就去極樂去得更快些呢?
女子先是理所應當地望了望他,「付錢。」說罷拿著衣服便走了出去。
蘇幕白看著一愣。
「別生氣,老人家是有些脾氣的。」夥計忙拍著蘇幕白的肩道。
一整天下來,蕭夫人和蕭蕭各提了一小箱子衣服,喜滋滋地出了來,西子直接穿上了,她挑的那身衣服,並要那夥計將自己身上的這塊布改成一個深藍色的斗篷。另外蕭夫人今天開心,送了他們一人一匹布,改幾天就能出好幾件衣裳。
馬車上蕭夫人看著西子,眼神實在有些怪異。然後下車的時候,她偷偷問蘇幕白,「你家老祖宗,這麼喜歡穿年輕姑娘的衣裳?」
「恩,我家老祖宗不是一般人。」他沉重地點點頭,眸若含泉,然後往門裡走去。
哪裡是一般人,我家老祖宗根本不是人。
蕭夫人讓紫玉給蕭蕭換上了今天新買的白色衣裳,換了衣服的少女看了看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愣愣地走上前去,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臉,然後一言不發一直穿過院落,走進了藥鋪里,坐在屏風內面,痴獃地看著月色,緩緩勾起一抹笑容。
蕭蕭又犯病了。
和起初一樣,別人說一句她重複一句,認不得人,並且還到處跑。這是惡化了啊!西子給她再灌了一劑葯,然後叫蘇幕白把她捆在椅子上,說是守半夜。
蘇幕白困得要命,卻見西子在蕭蕭面前坐著,漆黑的頭髮披了滿身,湊過去,和蕭蕭的鼻尖只有那麼一個指甲蓋的距離,看了她好一會才開口,「什麼東西沒有頭?」
那蕭蕭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又似乎沒聽懂,只是微微有些畏懼地重複了一遍,「什麼東西沒有頭?」
見她不答,西子也不惱,只是手上緩緩舉起一把剪刀湊近蕭蕭頸項,那是下午從綢緞莊拿出來的,上面還帶了個大大的蘇字,鋒利的金屬刮著女子的皮膚,「你要是不說,我有辦法讓你死。」
那蕭蕭看著西子半晌,才開口,雖然臉色青白,但是回答的還是那麼一句話,「你要是不說,我有辦法讓你死。」
要是西子再問緊一點,那蕭蕭就沒命地尖叫起來,也不管脖子前的是什麼,差點要帶著椅子跑掉。
還好那姑娘是個傻的,要不然不死也嚇死了。
蘇幕白正這麼想著,一隻枯手就拍在了他的肩上,西子似乎有些困,打了個哈欠,「她今天晚上應該會好很多,千萬別讓她逃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西子的眼神里充滿著信賴。
便也點了點頭,微微挺了挺胸脯,「放心,包在我身上。」這麼一說完,配上西子的眼神,蘇幕白覺得,他們兩個真像人販子。
蘇幕白睡得半睡半醒,然後他聽見前邊有動靜,弄了半天,他發現是剪刀咔嚓咔嚓的聲音。
一個機靈醒來。
只見前面一個白衣姑娘的背影,墨發垂腰,似乎是拿著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著。地上是散落一地的繩子,蕭蕭咧出舌頭,看著身後的蘇幕白,眼神里全是笑意,「仙人?」
蘇幕白背後一陣惡寒,「恩?」
「仙人?」
然後她走到葯櫃旁邊,拿了一把草藥,一步一步朝蘇幕白走來,「你看,我家後山有好多這個,好多好多,仙人跟我回家好不好?」
「蕭蕭,你別鬧,好好坐在椅子上,明天你娘就來接你了。」蘇幕白左手用力抓住旁邊的椅子。
「那你跟我回去嗎?」蕭蕭一旋身。
「蕭蕭,你要是以後想來玩,雖是都能過來。」
「你不跟我回去?」蕭蕭似乎聽懂了,目光渙散了一會,然後抬起頭來表情變得十分猙獰,用剪刀指著他,「你要不跟我回家,我就殺了你,我就殺了你,我就殺了你!」
「你一個女孩子,殺不了人。」蘇幕白站起身來,面色有些冷。雖然眼前的是一個小姑娘,可是若她鬧大了,總也是不好。
「怎麼殺不了?」蕭蕭笑道,「那塔里,死了這麼多人,也是女孩子殺的,也是女孩子殺的。」
「蕭蕭,你可別說胡話。先把剪刀放下,你放下,我就跟你回去。」蘇幕白手心用力,只聽那椅子扶手木頭微微斷裂的聲音。
「你是不是怕死?」蕭蕭拿著剪刀對著他,「可是我不怕,我蕭蕭不怕死!那些人都死得好慘,沒有頭,爛成一塊一塊,好多火,紅色的,道士也死了,哈哈哈哈,就只有我蕭蕭不怕死!」她頭一昂,剪刀啪的一聲落下,笑,「所以我就是要跟著你,我死也不怕。」
然後她恢復成原來痴纏的模樣蹲在蘇幕白面前,眼裡全是期冀,「所以仙人,你看我這麼聽話,是不是可以跟我回家?啊?」
蘇幕白覺得背上有些發涼,但是對付這種人,確實最好靠智取,於是開口,語氣悵惘,「蕭蕭,我也想跟你回家,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們這裡住了鬼,我走不了。」
「鬼?」蕭蕭一凜,「什麼鬼?」
蘇幕白硬生生地編下去,「就是鬼,在窗戶外邊門外邊來來回回的那些東西……」
蕭蕭轉身向窗戶那邊看去,突然渾身一抖,尖聲叫起來,「鬼!鬼!無頭鬼!」
卻只見是西子走了進來,手上不知道一個什麼東西被她丟致一邊,黑色的頭髮隨風舞動著,「蕭蕭,你家仙人很厲害,他不怕鬼。所以你也不怕鬼,是不是?」
蘇幕白一怔,這個聲音,已經不是那般蒼老了,似乎是年輕女子銀鈴般的嗓音,可是被妖媚地拖長了來,她恢復了?
「不是!你不是仙人!你不是!」
「是,我不是,可是,你還記得我是誰?」西子走近了一步,身上帶著洗完澡的中藥氣,披著衣服,並沒恢復樣貌,「你再好好看看我,蕭蕭,我們見過,在那塔里。」
「女孩子!你是那個殺人的女孩子!你殺了好多人,你殺了好多人!」蕭蕭更是失聲尖叫了起來。
「是,我是那個殺人的女孩子。你呢?你又是誰?」
蕭蕭耳中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她頓了一頓,「不,不對,你殺人,她殺人,仙人也殺人,你們都殺人,到底……到底是誰殺了人,誰,是誰?!!!」她重新看著那把剪刀,撲過去撿起來,「把你們都殺了,把你們都殺了,殺光!殺光!」
直到蘇幕白一記手刀砍在她的脖子上,蕭蕭才暈了過去,「西子,那塔,你是說的霜降塔?」
見西子不回答,他接著眨巴眨巴了眼睛,「你要過去取金子?」
「問這麼多,你是嫌活得太長了?」西子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掰開蕭蕭的嘴巴,硬生生餵了一碗葯進去,「她明天就好了,記得讓蕭夫人付錢。」
然後她的目光停在桌上的兩把植物根莖和一個小碗上,走過去,先看了看根,再端起碗來觀察。
「對了西子,我在後院挖出來兩根東西,不知道是什麼,正想問問你。」
「這個?何首烏。」她倒是沒怎麼看那藥材,只是端起碗,舌尖一舔,整個人就不動了,僵硬地轉過頭來,「這碗,是哪裡的?」
蘇幕白看著夜色下的西子,只覺得看到赤練修羅一般,「我在蕭蕭窗外撿到的。」
「哼。」西子一聲冷笑,蘇幕白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只覺得西子的手臂突然間豐盈起來,然後那纖纖的手指一用力,啪的一聲,碗變得稀碎,她閉上眼睛,「是你。」
「明天,去買匹馬來。」
「去哪裡?」
「去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