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太歲
馬兒歡快地打了一聲響鼻,鐵掌踏過一層一層荒草,白色藍色的布料灑在馬的側身,噠噠的聲音在這山頭響起來。
「你說那食發鬼還沒死?!」身後的男子撥開擋住臉的一叢草,手經過女子腰間,握住韁繩。
沒有了眼前布料的遮擋,西子似乎有些不習慣,努力要把眼睛藏在頭髮下,可是眼中還是映著的是蒼天的樹木和那枝椏間透出來的藍天白雲,「這大金剛印又不是神物,讓她暫時消失已然不錯了。過不了多久她還會再生,只不過大概就是一堆頭髮了。」
實在沒有地方躲,西子微微瞟了一眼身後,然後倒在蘇幕白懷中,蹭了蹭,將自己的眼睛埋在他的衣袖上,蹭得他渾身僵直,「西……」
「別動。」
「……恩。」隨著咔嚓一聲,蘇幕白閉上眼睛,喉頭一動。眼不見心不懼。
西子也不解釋,閉著眼睛雙腿在馬肚子上輕輕一打,「駕。」
「喏,給你,」一隻手拿著一根樹杈遞到西子面前,西子還能見著那碧藍的天的半邊眼睛被一簇零星破落葉子掩蓋,她有些愣神,「這是做什麼?」
只聽身後帶著磁性的男聲傳來,微微有些猶豫,「如果陽光刺眼睛,可以用這個擋擋。」
「實話。」西子的聲音不帶任何溫度。
「哈哈……哪兒啊,這就是實話。」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蘇幕白雙眼一閉,「山上說不定有山民你這樣拿著遮住臉待會別嚇著人家。」
西子將手一拂,哼了一聲側目向他,纖長的睫毛往上微微挑著,坐起身來,「深山妖怪多,喜歡吃人,還是你留著用。再說,這座山上怎麼可能有村民?」
蘇幕白聽到后句,只覺得西子的聲音里有一種冷意。
「我們到了。」
眼前是一條頗為寬一點的山路,路的盡頭是幾間立在山林間一動不動的小屋子,一陣死氣迎面而來。西子扯開蘇幕白的手,翻身下馬。「走吧,阿棗就不帶過去了,怕他嚇著。」
蘇幕白怔怔地看了遠方一眼,下馬,將阿棗綁在樹邊,斜著眼睛看了看它,「阿棗,你這隻蠢馬,在這裡等等。」然後轉身跟著西子走過去。
他看著眼前女子「修長」的背影,怕馬嚇著,這是一點都不怕他嚇著啊。再說這麼關心阿棗,難道這馬長得比他好看?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不會啊,雖然有一道疤,但是幾乎已經沒有痕迹了,再說阿棗額頭上不也有這麼一塊?
青山巍巍,流水潺潺。
這撲面的死氣,比義莊還重。
「這是霜降塔?」他在身後問。
「西子,你不是說城西河頭嗎?哪裡來的城西?這裡也沒有河啊?」蘇幕白一個勁地在後面嘮叨,眼睛卻一直盯著陰氣最盛的方向。那裡是一所房子,和其它的房子沒有任何不同,周圍青苔繞著牆根,黑煙從牆壁四周繞到屋頂,層疊升起,「西……」
他正一邊想事情,一邊嘮叨,胸口就碰到了一個什麼物體,只見西子站在他面前不到一隻手指頭的距離,似乎有些尷尬,冰涼的手指頂住他的胸口,示意他不能再往前走了,「走不動了。」她看著別處道。
蘇幕白見狀,噗嗤一笑,轉身蹲下,「上來吧。」
還好她沒有發現什麼,蘇幕白呼了一口氣。然後他反應了過來,挑了挑眉毛,「西子,你上回在停屍房裡不是還能飛?」
「往前走就好了,別廢話。」西子指了一個方向,「我渴了,想先喝點水。」
蘇幕白看著那房屋上掉下一半來的茅草,還有鳥在上面做了一個巢,「這屋子荒廢了很久,就算有水也不能喝了。」
西子眼睛眯成幽幽黑色的一條線,「我沒問題,可是沒有這裡的水你會死在這。」
蘇幕白心下是在笑的,他再怎麼不濟也不至於一口水不喝就要死。可是見西子如此篤定,還是決定去看一看,一把門打開,灰塵就撲簌簌地往下掉下來。屋子經久失修,那屋頂上都漏了好些窟窿,「真是奇怪,這裡明明有房子,有山有水,走了這麼久也沒發現哪裡有野獸出沒,可是為什麼一個人也沒有?要說是搬下去了,這望郡和梅隱鎮里,沒有一處聽說過這個地方的。」
「你說這裡?」西子下來,搗鼓著布滿灰塵的桌上的一個水壺,「都死了,怎麼會有人敢上來住。」
「死……了?」蘇幕白趕緊上去阻住西子要去拿架子上的夜壺,再怎麼埋汰,也不能這麼亂吃東西,一邊說一邊觀看四周,「我們義莊沒接過這裡的任何一具屍體,而且就算是真死了,他們的櫥櫃衣物在這裡也不像是舉行過葬禮,如果是一瞬間慘遭意外,那至少也要有意外的痕迹,而且這裡是幾戶人家,這麼大動靜,山下不能不知道。」
西子將屋子裡能裝水的東西幾乎都翻了一個遍,最後終於放棄,走到蘇幕白面前,「既然你知道了霜降塔這個地方,那你也必定知道了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或者有什麼傳說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個塔本來不叫霜降塔,它根本就沒有名字,它只不過是一個代號,用這個代號表示出來的名字而已。」
蘇幕白心中一驚,如果是這樣,那知道這個代號的人肯定和西子現在要去做的事情有所關聯。
西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麼,「你放心,我自然不會對告訴你的那位老人家做什麼的,因為知道這個名字的人,都對我有恩。」
「真的?」蘇幕白微微放鬆。
「恩。」西子勾起一抹笑容,將手放在他面上,輕輕一抹,幾道泥水印子就這麼在蘇幕白臉上現出來。
蘇幕白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袖子往臉上擦了擦,原來是有恩,那就好了。「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女子的瞳仁里,蘇幕白臉上的泥漿緩緩變成血紅的鬼符,快要碰到男子肩膀的兩隻鬼見到,暮地一叫,飛快往外面逃去。「霜降塔。」她緩緩道。
霜降塔離那村落不遠,只是之間的路程太難走,全是巨石。
「西子,那你說這些人死和那塔里煉丹有關係?」蘇幕白爬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累得有些喘,頭髮沾在紅撲撲的臉上。
冼西子的眼睛里是沒有人能看清楚的頭緒,「有關係。一年前,丹鼎派人為一個位高權重之人煉長生不老丹,為了保證丹藥的效果,特地找了一個風水寶地,並且將那裡為數不多的居民殺了祭爐。這些人就是被祭爐的那一批。」
「可是事與願違,那丹藥似乎沒有練出來。」
「你怎麼知道?你見過?」蘇幕白攀上一塊齊人高的石塊道。
只聽背上的女子一笑,「見是沒見過,但是能聞出來。」
「聞?」……嗅覺這麼靈敏,難道是狗精?蘇幕白在心裡將西子對號入座了起來。
「到了。」順著西子這麼一聲,蘇幕白也往前面看去,零星巨石之後,是一塊比較空闊的地方,看得出是拆了一個大的建築,四周還散落著一些木頭塊,木漆都還保存得較好,約摸拆也是近幾個月的功夫。
「這裡就是了?」
西子踏在一塊巨石上,再輕巧躍下,徑直往前走去,指著一塊已經開始生著荒草的地方,「那裡,就是它的舊址。這座塔的地基挖得很深,總共十層,露出地面的是八層。還有兩層埋在地下。」
「那你聞到的,是那地下兩層的味道?」蘇幕白仍然在給西子入座。
「自然是的,」走到面前,西子停下,藍色的裙擺轉了半個圈,女子朝向他,向他走了一步,再微微一偏,擦肩一步一步圍著這裡呈圓形走著,「自古練丹,尤其是長生不老丹,易出變數,而這個變數,估計出得很大,他們連寶貝都忘了帶走,並且還不敢挖。」
蘇幕白有些累,直接在地上坐下,「我們這次來,是來挖寶貝的?」
「唔。」
「那他們不敢挖,你就斷定我敢?」
「你不也不是尋常人?」西子眉梢一挑,笑容玩味。
蘇幕白一愣,然後雲淡風輕地笑笑,「西子,你在說什麼?」
西子蹲下身去,藍色的裙擺披了一地,摸著地上一塊像窗欞的木頭,「別裝了,尋常人見了我這副模樣,就算再心善,也一定會請道士好好將我送走。你不僅不把我送走,還事事依著我,這實在是有些難理解。」
「尋常人去買馬,去尋常市鎮買就好了,不會連夜趕去扶風,再牽一匹馬回來。這是其二。」
「其三,尋常人扛兩大袋行李,就算是個綠林巨漢,也是有些吃力,至少腳下的腳印不會這麼淺。你說,這些算下來,你還是個尋常人?」
蘇幕白懶懶散散地靠在身後的樹上,似笑非笑,「萬物要離世,也至少要心甘情願不留遺憾,扶風的馬是舉國上下最好的馬。至於那腳印,唔……我必須要承認我小時候是學了些功夫的,只是這個也不能說我不尋常不是?」
「可是,就算你真的是個不同尋常的人,」她站起來,走到蘇幕白跟前,微微前傾,勾起男子下顎,「我也是不會叫你去挖這個東西的。」
「嗯?」狹長的眼眸中頓了一頓。
一隻冰涼的手抓起他的手來細細看著,眼睛里的溫度逐漸消失,「你以為上一批在這裡煉丹的全是酒囊飯袋?魑魅魍魎齊全,都還落得個落荒而逃的下場,何況是這次只有我們兩個。」她直起身來,「城西河頭,霜降塔下,向來不是尋常人可以輕易進出的地方。」
西子的視線緩緩聚焦在蘇幕白身上,彎起一抹笑容,「啊,起初要你做的事情,今天可以做完它了。」
城西河頭,霜降塔下,左數第三面牆,從左往右走三步。
蘇幕白很久都沒有挖過地了,於是這次做起來,十分生疏。生疏也好,一生疏就有時間思考。冼西子本來就知道幾乎不會有人知道霜降塔,為什麼在救命的時候要他來這裡?明明就是希望渺茫。若不然就是只有找到這個塔,才能救她?如果是這樣,又是什麼能救她?
然再或者說,這個人是在賭。賭自己的命,如果他找不到霜降塔,或者說他找到了塔,卻根本不搭理她,她就沒法長時間存活。如果又是這樣,她賭的是什麼?是什麼讓她能這麼淡定地判斷他就是會救她?並且還可能找到這座塔呢?
蘇幕白百思不得其解。
挖到一半,一隻藍色袖子擋住他握住的鏟子,看到什麼一般,笑,然後從那土中扯出一包東西,丟給蘇幕白。他看了,那是一塊手絹,裡面有一錠金子,在太陽下發著光,他眯著眼睛在陽光底下照了照,這還真是金子啊,只是那金子底部刻了一個小小的花案,畫技不堪,莫不是假金子?他想道,「西子,你這金子是哪裡來的?」
沒聽到回答。
一瞥,蘇幕白怔住了。只見西子渾身無骨地跪在那片山地坑中,半晌之後將臉也放在土地上,接下來,就是長久的咀嚼聲。那女子手中抓著的是土壤底下嫩白的皮膚,皮膚旁邊是一隻破碎的袖子。
西子……在吃人?!
蘇幕白看了,差點要吐出來。
半晌,見她終於把頭抬起,臉上還帶著土,蘇幕白才微微恢復了些臉色。
「可以了,走吧。」西子道,然後一手發力,似要把土裡的東西拽起來。
怎麼的?吃完了不夠還要帶走?!再不出意外的話,這屍體是要他拿吧……蒼天,最近這隻鬼都在挑戰他的極限啊。
這還沒抒發完自己的感嘆,一個肉一般的觸感就在蘇幕白手上生出來。
蘇幕白定定一看,咦,怎麼沒有血?只見手裡是一個比腰粗的淡黃色物,外皮有些堅硬,白色的部分嫩白如肉,細膩光滑,剛剛被西子咬過的地方,有些粘液滲出來,溢到他的手上。
「怎麼?不認識?」西子扯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
「這是?」
「這是太歲。」然後她走上前,從那太歲身上掰下一塊放在蘇幕白嘴邊,笑道,「試試?」
蘇幕白合上眼睛和嘴巴,就像一個得到僧人一般,堅定搖頭。
二人騎在馬上,蘇幕白覺得隱隱有些不安。不對啊,這身後的感覺,怎麼這麼滲人,他一回頭,那山頭安靜得什麼都沒有。一絲風吹過,阿棗有些慌亂地蹬了蹬蹄子,往山下跑去。
而在他們身後,地面緩緩地冒出了一層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