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生意
「西子,西子。」漫天的火光里,有人叫她。
她緩緩睜開眼睛,就見蘇幕白一張煞白的臉在眼前,琥珀色的眼珠里映著她的輪廓,彷彿一汪救命的泉眼,「大清早的,有事?」
男子因為緊張越發熾熱的呼吸吐在她的額頭上,暗啞的聲音在她上方響起,「你……你能不能把手挪一挪,我要去茅房。」
西子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正牢牢搭在男子腰間。
「怎麼?你這是見鬼了?」西子眨眨眼睛。
可不是嗎?蘇幕白心中猛點頭。
西子將手收了,有些艱難地撐起身子,「待會去幫我端一盆火來。」
蘇幕白端來火盆,不解,「你這是要做什麼?」
話還沒問完,只見坐在床上的西子沒有絲毫遲疑地將手放到火中去。
「嘶——」她嘶的一聲抽回手放到嘴邊。只見手上是被燙起了巨大的水泡,「會痛,看來這個夢不是真的。」濃密的睫毛下,女子眸光一顫。
「女官人……」
西子一抬頭,就看見蘇幕白的表情有點呆愣和同情,他眼中凌凌泛著些水光,認真道,「女官人,這是火。」
西子有一兩秒地怔愣,眨巴眨巴了眼睛,然後扭過頭,躺到床上,睡了過去,「你以為我傻。」
她不省人事了這麼久,醒來之後,居然還這麼需要睡眠。
然後蘇幕白背著她往藥鋪里走去。
前頭的藥鋪頂上飛過去幾隻鴿子,蘇幕白看了看,「西子,我們這鋪子開得這麼遠,會有生意嗎?」
西子不答反問,「你們這鎮子里有沒有人經常來義莊請你師父做法事?」
「有倒是有一些。」蘇幕白想了想范師傅房間里那些老東西,安在和就說過,這老范,做義莊就好好做義莊,咋偏生就愛和他搶生意,「不過也就是那樣,瞎嚇唬人。」
「那自然也會有人找我們做生意。」西子睜開朦朧的眼睛,在他背上抬起臉來,一枝花從她的手中垂到男子眼前。
蘇幕白一愣,花粉有些眯眼,他眨了眨眼睛,難不成這人是把自己當成馬了,放根蘿蔔在眼前就走?索性雙眼一閉,「那都會是些什麼人?」
西子將花拿在手上,笑著聞了一聞,似乎心情很好,「見不得人的人。」
然後這朵花被她捏在手心裡直到變得稀碎,她看著遠處的山峰,我冼西子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你們挖出來。
***
進了鋪子,就聽到有人聲。
西子朝外望了望,袖子不小心遮住了男子的眼睛,笑笑,「你看,生意來了。」
隔得老遠就能聞到的藥味,她實在是喜歡得很。
蘇幕白掀開袖子往外一看,只見窗外停著一輛馬車,硃紅色的亮漆,枚紅色的車簾,還有那馬車檐上垂下來的藍色穗子,樣樣都是上好的,「你怎麼知道這是來看病的?」
卻只見西子幾乎已經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眸中是狡黠的笑意,「噓――」
蘇幕白再一轉過臉去,就聽見那車裡傳來壓低了的嚶嚶哭聲,「我說你,怎的,嗚嗚……」
「管家!」那尖細女子的聲音立刻從嗚咽轉為敕令,「扶我下來,我要透透氣!」
十指丹蔻,一個穿著鮮亮的婦人掀了帘子,在管家的攙扶下,一邊縮著鼻子,一邊下車來。一下車便甩了管家的手,眼睛裡頭寒光一掃,對著馬車道,「你們一個個的,就不能給我省點心!」
車內傳出一個年輕一點的女子聲音,「你們……」這話還沒說完,似乎就被另一個人給捂住嘴,唔唔直叫。
車外的婦人一聽,張大嘴巴,又心酸又是噁心,拿著帕子雙手一拍大腿,嗚地一聲又哭起來,如喪考妣,「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喲……」
「夫人,夫人你別太傷心,我們還是先回城裡讓老爺出個主意吧。」管家道。
「出出出,找他出什麼主意?!」婦人一雙戴滿戒指地手朝著管家一推,一身的火氣幾乎全要撒在那管家頭上,「她大小老婆一堆,自然是不會管!我們娘幾個變成什麼樣子他哪裡曉得?」說罷抄起趕馬的鞭子就要往車夫身上打去。抬手只見,自己看見一個小小的鋪子上懸著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面寫著兩個字。再旁邊是兩片藍色門布,在風中鼓起飄蕩。
「滾去看看,那裡是不是個藥鋪。」
那管家急忙上前去看了那牌子,恨不得真滾,「是是是,是一個藥鋪。」
這蕭夫人最近養成了一個興趣愛好,就是無論走到那裡,進了藥鋪,無論好也好瀨也好,都要進去看看問問再走。
「這也是稀奇,尋常的藥鋪子不是掛匾額就是掛旗子,生怕別人看不見它是個賣葯的。這裡居然就掛著這麼小小一塊木牌?」說罷,她很是嫌棄地看了看那馬車,一甩袖就往藥鋪當中走去。
甫一進門,蕭夫人就「啊」了一聲,精緻的臉蛋這個時候變得有些扭曲,急急往後退去,碰到一個屏風,手指掐緊了那屏風上的木頭。這真是流年不利,進一個藥鋪也會被嚇到。她心裡想。
只見幽暗的房間里,一個極其好看的男子在蒲團上正襟危坐。另一個瘦骨嶙峋渾身被藍色厚布包裹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人,躺在那男子的腿上。
那男子看著外頭,神情清冷,聲音淡淡,「還沒叫你們進來,就在外面呆著。」
「是是是,」那女子拂了拂受驚的胸口,被急急進來的下人攙扶出去,站在門外。她最近也是神靈鬼怪求慣了,突然信起這些異數來,心下想著,果不其然,這個婆婆定是個奇人,如若不是,怎生模樣如此奇怪。
正想著,只見男子拉了帘子,上午舒適的陽光就灑了進來。
蘇幕白和西子坐的地方被鋪上了一層光,藍衣人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向那婦人招了招手。
婦人見了,一種神聖的感覺頓時從心下升起,激動得大步跨了進去,「大夫,你擅長治什麼病?」
蘇幕白面無表情,看著蕭夫人期翼的眼神,「我不是大夫。」
「咳咳……」西子咳了兩聲,「老身不才,畢生行醫救人,能治百病。」
婦人一驚,將目光投到西子身上,往地上一跪,雙目通紅,「奶奶救我。」
蘇幕白喉間一緊,有些想笑。於是低了低頭,還沒接觸到西子的目光,整個人卻已經淡定了下來,「你有合適找我家奶奶?」
西子眉頭一皺,她如今的樣子雖是恐怖了些,可是沒想到還有止笑的功用。「你有……何事……不妨說來我聽……」
「奶奶,我有病,求奶奶救我……」蕭夫人那一聲聲哀求,如泣如訴。
西子示意她將手伸了過來。蕭夫人三下作兩下,恨不得將整個胳膊給露出來讓西子看看才好。
蕭夫人帕子捂著胸口,凝眉問道,「老婆婆,我的病如何?可治得好?」
那藍巾從上到下蒙著的人搖搖頭,「治不好。」
「為何?你不是說,你什麼病都能治得好嗎?難不成是在匡我?」蕭夫人頓時來了氣勢,要知道,她從來可都是張揚跋扈慣了的,今天跪也跪了,求了求了,別說是一個鄉野間入土一大截的大夫,就是一個神醫,她的面子也算是給夠了。
「你沒病。」西子淡淡道。
那蕭夫人看著她,臉上的表情驟變,「來人!快!把小姐叫到門外!」然後看著西子,以往的大夫為了證明自己能看出端倪都會說她心氣鬱結,氣鬱化火,修心養性一段時間方可痊癒之類,可是從沒有一個大夫敢直接跟自己說自己沒病,身體是她自己的,有沒有問題她自然知道,「奶奶,我方才錯了,你可能原諒我?不瞞您說,我家女兒這個不爭氣的貨色,得了怪病了喲。我叫她不要跟著那來路不明的男人走,她就是不聽……你讓我這做娘的,真真是痛心疾首……」
「我讓你?」
「不不不,她讓我,她讓我!」蕭夫人有些激動,「奶奶,您是不知道,我已經帶她去看過許多郎中了,統統都沒用,那些庸醫,不知您老人家有沒有治過這些子怪病?治不治得好?」
「治過,」藍色面巾下,她勾起唇角,「不過我治不治得好,就看你付不付得起銀子了。」
夫人眼中頓時生出了些生的希望,「二十兩?」
西子搖頭。
「三十兩?」她戴滿金銀戒指玉手鐲的手撐在一個小几上,似乎也不怕她了,湊過臉去。
西子一雙駭人的眼睛瞟過女子的臉,直接盯在了窗檯那株帶露的竹葉上,「咦,夫人,你說我那節竹子,好看不?」
聽罷,那女子一拍桌子,豪氣萬天,「來福!」
說罷只見那管家端著一隻頗大的首飾匣子進來,一打開,全是熒光閃閃的銀錠子,「奶奶,不瞞您說,我家什麼都不多,就是不缺銀子!只要你能將我治好了,我這箱銀子,都是您的!」那女子話鋒一轉,「只是如果治不好嘛……」
那銀子的蓋子緩緩合上,女子和管家的臉上都勾起如出一撤的惡笑,蘭花指拂過鬢角,「您也知道,我府上在這,可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一家四壁皆空的藥鋪子,我剷平了容易得很。」
冼西子一動不動。只是空氣里傳來一聲笑,「送客。我家廟小。容不得夫人這尊大佛,正如您所說,我藥鋪四壁皆空,也不怕你來剷平。」
「誒!」蕭夫人深吸一口氣,換了一副臉孔,「別生氣啊,奶奶。」說罷一個眼神,管家就將匣子里一半的銀子拿了出來,「這個是定金。若是治好了,這裡全部的銀子都是奶奶您的,這可是我最大的誠意了。」
蘇幕白覺得,冼西子估計方才是一個極其有原則的女鬼,雖是女子,卻不輸君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於是向前一步,「這位夫人,我家奶奶已經倦了,還請夫人下次再來。」
這不字還沒有出口,只見西子顫顫巍巍的轉了轉身,整個人的骨頭似乎都要散架了一般,「慕白,瞎說什麼呢?將龍井沏上,招待貴客。」
蘇幕白一驚,一是驚為什麼西子把原則掉了。二是驚這哪裡有什麼龍井?那茶壺裡裝的就是開水,連茶葉都沒有啊!
「快去。」她冷眼一道。
他猶豫了一番,在那葯筐子里撿了些像茶葉的草,泡上。然後自顧自地抱上一把木劍靠牆而坐。
「奶奶,這茶葉有些怪啊?」蕭夫人喝了一口,擰著眉頭,就將杯子放在了一邊。
「怪?」她似乎也有些驚訝,喝了一口,似是回味一般,「哦,我家的茶葉都是由茶與葯煎成。夫人也許不習慣吧。」
「奶奶……」
「叫我西子。」
「西子奶奶,」那蕭夫人對這個稱呼不依不撓,「還有一事,斷然是沒有的商量的。也請奶奶海涵。」
「什麼事?」
「為小女看病一事,切莫說出去,得了什麼病什麼,奶奶你就自己知道就好。」
「我向來懶管得病人的閑事。」
「那便太好了,」蕭夫人心微微定了定,先將自己姑娘病治好,到時候有的是法子讓她閉嘴。「來福,叫小姐進來!」
只見一個微微有些胖的粉衣姑娘在來福的拖拽下走了進來,她似乎十分抗拒看大夫,頭髮有些散亂,嘴裡哼哼直叫,而那口中還被塞著一塊帕子。
「這是?」
「來福,把小姐鬆了。」
羊脂膚,高五尺,五官雖不是那麼精緻,可是卻也是一副養好了的周到模樣。一身粉色綾羅,銀色仙鶴圖案綉於其上,同樣粉色的簪花被她胡亂扯到了一邊。
那姑娘見這帕子一松,嘴也不閉上。看著西子,轉了轉眼睛,呆呆傻傻,用怪異地聲音說道,「來福,把小姐鬆了。」
蕭夫人似是有些為難,「大夫,您看這?」
「大夫,您看這?」粉衣姑娘接著重複道。
這哪裡是得病了,看上去分分鐘覺得是個傻子!
然後少女看見西子,似乎覺得十分有趣,哈哈一笑,猛地湊上去,扯住西子的手,細細看著。卻被西子反手一握,掐住脈搏。
蕭夫人眼睛瞪大,這老祖宗,真是有兩把刷子!一面拉緊了來福的袖子,意思是,有什麼異動,你上前去擋!
西子將臉上快要掉下去的布扯上,「你家姑娘這是怎麼病的?」
那姑娘又埋著頸子,學著蕭夫人的模樣跪下,瞪大一雙溜圓的眼睛,嘟著嘴巴,「你家姑娘是怎麼病的?」
蕭夫人似乎再聽一聲自家女兒的聲音就要咽了氣去,閉上眼睛擺擺手,管家立刻又把那小姐綁成一隻粽子,「那是一年前了,我家老爺生病,請了宮中的幾位醫術及其高超的太醫來治病,說我家老爺是邪毒入了體,怕是沒得救,後來一位年輕些的太醫上來,將老爺的病治好了。那太醫的名字叫什麼我現在都忘了,我家姑娘見那太醫模樣生得好,那是成天想著,最後趁府里人都在慶祝老爺病好的時候,偷偷地跟著他溜了過去。結果好幾天之後灰頭土臉地一回來,就成了這個樣子,起初還是能認得認得,就是不停的說混話,到後來,人也不認得了,混話也不說了,就是別人說一句,她就重複一句。客人都不敢過來,說是我們府上鬧鬼。這不是,那老不死的又想辦法將我們攆出來了。」
「西子奶奶大夫,你看這能治么?」蕭夫人有些戰戰兢兢。
「能治。」
這話一出口,蕭夫人差點要跳起來,可是轉念一想,那有好些不知道她底細的人為了坑到她的銀子也是這般一口爽快答應,「怎麼治?」
「治療需要些時日,你把她留在這兒。」西子道。
「留在這兒?」
西子不答。
「不行,西子大夫,」她看了看蘇幕白,再看了看西子,用人販子的眼神看了看他們,「我這女兒好歹是個黃花大閨女,我怎麼能放心將她待在這裡?」
「那夫人可還治?」西子沉聲。
蕭夫人這下犯了難,治吧,不放心,不治吧,怕又沒了這麼點希望,「可還有別的法子。」
「我年紀大了,不能過多走動,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派人在旁邊住著,交租金便成。」
蕭夫人想,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點點頭。
將自家閨女口中的絹子扯下來。
那傻姑娘搖頭晃腦地看著西子和蘇幕白。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西子枯臂一拂,支在桌上笑問。
那姑娘也一笑,看著的卻是蘇幕白,「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蕭蕭。」蕭夫人暗著嗓子道。
「蕭蕭。」粉衣姑娘似是很快樂地回答,剛一答完就被蕭夫人手中的錦帕再次堵住口,「西子大夫,求求您好好救救我家姑娘,我必有重謝。」
西子站起來,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夫人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