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過了一關
擒賊先擒王,這當真是千古不移的真理。眼下的情勢挺分明的,幸好是如今因為熊有能制住了那回民頭領才沒把這騷動擴大,不然要是內里一亂,說不定外頭大兵就要殺進來。
但畢竟是見外頭來了兵,人心便不能在那麼好控制了,眼看著這局面隨著外圍火把的增多而越發的驚慌,林山彷彿已經看到了大兵進剿的那一幕,這會兒最忌諱的就是出一丁點的小亂子,還有就是粥廠要趕緊開始放粥!
想到這裡,不由得往毛昶熙那邊望去,只見那頭七八個大爐子已經全部開動,升騰的火星子捲動著黑沉沉的鐵鍋,阜成門城門領德炯麾下的兵們也知道這會兒該幹什麼事,不時的將米袋子搬過來搬過去,顯示著有米,有米!
隨著一袋袋米下鍋,米粥的香氣開始撩動著這些餓了一天的人的心思,眼看著只要外圍不要有哪個兵發羊癲瘋衝進來,這裡頭基本上就算安定了,只要後面戶部的那些米能送過來,這眼前萬把人每人就算吃到撐死也夠了。
見熊有能將那個回子頭領押到近前,再看看他身後那幾十號緊隨而來的回子們像看著殺父仇人一般的眼神,林山知道這會兒絕不能意氣用事。
「我不剮你,五根——」沖擠到身邊來還沒來得及說話的五根道:「請你老人家幫我走一趟,那邊毛大人在,就說我說的,給他們這些回民們單留一鍋出來。」
一面這邊還得安撫著這些其實心裡已經恨之入骨的回民們,這些人約莫七八十號人,全部都是年輕力壯之輩,聽先頭說話聽得出來,應當是不遠牛街一帶住著的,稍遠些地方還有些裹著白巾的老婦,想來也是一道的,這麼一瞄心裡就有了決斷,朝熊有能一點頭,放大音量道:「放心!人人都有一口粥喝!但就一個宗旨,不要亂!誰要亂了外頭就是兵!老熊,王九,蔡七,叫你們的人看清楚了,諸位父老你們也看清楚了,誰要起先鬧事,報他的名字來歷來!屠他三代!說句老實話,我姓林的也是一大早起來到現在沒一口熱的!你們還這般不懂事?帶他出去晾著先,留他一口熱的!」一面朝熊有能略一偏頭,朝外圍那些兵那努了努嘴。
這番話說的殺氣騰騰,就連他自己也為著自己的變化所吃驚,從剛來時那略帶些懵懂傷感到後來稍微恢復些跳脫的本性,如今又是一副臨危不亂的鎮定,這都是叫事給逼出來的。他甚至帶著些驕傲,當年老爺子經常說自己脾性輕浮,頑皮任性,不是做大事的料子,這會兒當著這生死關頭居然能變成這樣!所以這一邊說著話,一面吹著略帶著些凜冽味道的寒風,他卻覺得像是剛喝了半瓶紅星二鍋頭一般滿身熱氣騰騰。
熊有能畢竟是個辦老了差事的能吏,手上匕首略加了加勁,帶著那回民頭子就往外圍拖,同時這會兒那老僕五根也帶了十來個先頭給押著的巡檢司差役過來,這會兒也不用他們幹什麼,就是拿個火把照個亮,順便就借著火勢把路燒開,一團七八十人的回民隊伍就這麼吵吵嚷嚷的半主動半被動的裹挾了出去,那邊倒也不客氣,當下就捆了個結實。
恰好這會兒七八口大鍋也開了,吵吵嚷嚷之中,不到一炷香功夫,前頭七八百人已經有了一口熱氣騰騰的米湯。
但這只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已,接下來的,就要看先頭所說的肅順的那對「糧車」了。
「咸豐爺萬歲!咸豐爺萬歲!」想來是裡頭哪個官兒帶了個頭,熙熙攘攘的由弱變強的一陣陣萬歲聲,叫人心裡不由的一松,起碼這最重要的一關,那是熬過去了。
正在他看著那邊領粥的勝景時稍稍喘了口氣,剛跟邊上靠得近的魯老頭說上兩句——問他們家在何處,何以要逃荒之類的閑話的時候,便看見外頭熊有能又一個人擠了進來,同時陸續有外圍兵丁漸次緊縮圈子,接管了外頭次序的維持。
這樣一來,即便是肅順沒有一粒米運來,也不至於生出大變來的。
「林大人,外頭爺們請您出來見上一面。」
林山抬頭遠遠望去,之間火把簇擁之處,遠遠確是有三兩個身著大氅的年輕人在說笑著什麼,火光下嘴裡不住的哈出陣陣白氣,也看不分明面目。
「誰?」這句話是要問的,不然出去了要鬧笑話的。
「回大人話——」熊有能臉上樂呵呵的笑,一面壓低了聲音道:「是僧王世子,御前行走伯貝勒,奉旨來的。恭喜大人。」
這傢伙說話很得體,不像一般人那樣逢到這種情形總要賊兮兮的討賞之類,確實是個老成的人。林山心裡讚許著,卻琢磨著這個僧王的世子,會帶來什麼命令呢?
他心裡絕不認為現在已經到了犒賞的時候了,現在叫自己出去一定是外頭有什麼新的意思,所以雖說是聽了熊有能的恭喜,但也只是微微一點頭,招呼他道:「老熊代我招呼著點魯老爺子,這會兒冷,說說話動動筋骨驅驅寒氣,等前頭熱乎飽了,叫萬明寺那幫禿驢把門兒開了,道遠的擠進去也能對付過去,打明兒起,管飯管到臘八,吃的飽飽的回鄉過個熱乎年!」
說完朝面帶感激的諸位饑民們拱了個四方揖告罪,便往外頭跑步過去,到了大隊前頭,人到屋檐下,也只有低下頭,學著電視里的樣子打著馬蹄袖便對著領頭的三騎打千行禮。稍遠處還有一些中年的大臣官服打扮的幾個人,順便也遙遙的行禮。禮多人不怪嘛。
「起來吧,這一天也夠你勞乏的了。」馬上那位看上去也就大十幾歲年紀的青年貴胄淡淡的說道:「前頭情形如何?」
「回大人話——」這一天來的見聞經歷,加上平日里電視上見到過的,他已經差不多知道這場面上的套話該怎麼說:「有順天府毛大人在裡頭主持著,次序已經井然了。請大人們放心,只要再有幾石米過來,卑職擔保不出丁點差錯。」
「好了,也給你個安心兒——」邊上一個年輕人笑呵呵的道:「米糧已經到了小市街了,足夠你周旋!聽說你們也是一天沒吃東西?奉皇后懿旨賞膳,毋庸謝恩——」他這邊說著,邊上幾個聽差便亮了亮手裡的包袱,厚厚實實的包著,顯然是很用心,怕涼了包的很嚴實。
林山這還真不知道這毋庸謝恩到底要不要謝恩之類的,邊上已經有一個少年下馬來扶著了他,順手將自己身上一件沉沉的大氅批在了他肩上,親切的摟著他的肩膀道:「娘娘說了,你是忠良之後,該當體恤的。這件大氅是萬歲爺賞的藍翎侍衛寒衣,本王跟兩位貝子都是頭一回穿,暖著呢。另兩件是賞毛昶熙跟德炯的,萬歲爺說了,也算是娘娘一併賞了你們的,回頭你們由本王引見謝恩。可不興在皇上前頭告我們仨的狀!」這位聲音厚重些,但總不免帶了些許濁氣。
他這麼一說話林山便猜到他就是七王爺醇郡王奕譞,另兩位想來就有一位是僧格林沁的兒子,再一個,應該是那個什麼前鋒統領貝子載華了吧。看他們的年歲就知道,當然是貴胄中的貴胄了。不過從這三個年輕人帶大隊人馬來也能看得出來,應該是事情篤定了的。
只是事情篤定的話,用得著這麼多人馬么?正胡思亂想間,生就著一張大團臉,有那麼幾分與後世央視專門採訪名人的某名嘴相似的奕譞笑著道:「怎麼?你得先謝恩啊!行了行了,敢情是餓壞了,得你先忙著去吧,今晚上咱們仨侯著你們仨吃著,吃完了咱們還得回去繳旨,載華,你使人就左近尋個去處,得,前頭不是羊肉衚衕嘛,這是蒙古菜,伯姑爺你得請客了!」
「好說,不過七叔,叫我說該當是咱家姑爺請客才是,我嫁妹子的人,載華你好意思叫我請?」
「唉——」奕譞悵悵然嘆著氣,低聲不知道說了句什麼,便聽那邊伯彥訥謨詁低聲寬慰了幾句。
聽著他們自顧著說笑,林山知道跟自己的話已經說完了,便就手朝三位青年貴胄打千告退,想了想身上那件大氅穿進去太扎眼,便隨便在左近找了個侍衛交了給他,反正這麼重要的物事也不怕丟了,再說了人侍衛也不缺這麼件大氅。
再進人群的時候,心態已經放輕鬆多了,這會兒可要把消息通報給毛昶熙他們,折騰了這老半天了,等的不就是個平安信兒?
「少爺——」五根在前頭巴巴的望著他進來,湊過來小聲道:「少奶奶回來了。」
「哦,知道——」話說到一半林山才反應過來,自己這心思沒在這上面,這反應也太有些冷淡了吧?趕緊裝作沒聽清楚的樣子詫異道:「你說什麼!」
「少奶奶打侯官回來了!」五根湊近了說話,這話也不方便大聲說,所以這一句林山還真是有些聽得不太真切,但方才是聽到了,便臉上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道:「這幾千里,他怎麼來的?」
一面心裡忐忑不安,這都說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的,這呆會兒怎麼去相對那個陌生的女人啊?還是別人的妻子?雖說明知自己這會兒已經變身成人家的丈夫,但心理上。。。
一面默默的聽著少奶奶一路輾轉從福建到江西先投姐夫沈葆楨,又到湖南,一路都是穿越戰區的艱辛,到湖南方始得到當年老林的老舊部胡林翼的照顧,派官船坐船經過長毛盤踞的江寧送到上海,與應召來京的郭嵩燾郭筠仙一併搭漕船海路到天津,走陸路到京。。。一面陪著嘆氣,感嘆這女人一路上幾乎三個月的艱難旅程,心裡一份愧疚的感覺更是難以言表。
「少爺,這邊安寧些就早些回。。。」
「唉——」他本來早就想回去躺下睡一覺的,這一天的奔波歷險,心情的提起放下,早就讓他疲累不堪了,但這會兒要面對一個。。。
嘆了口氣回頭朝奕譞那邊努了努嘴道:「根叔,你回去跟。。。說一聲,這邊。。。醇郡王,載華貝子,僧王家的伯貝勒都在,說還有皇上皇后的賜膳。。。」再指了指眼前這些饑民,以及幾口大鍋后的毛昶熙德炯等人,嘆了口氣道:「今天這情形,真是沒法子太早啊。。」
「是,少爺,老奴省得,少奶奶也是明理的人,不至有埋怨的。」說著,老五根的臉上綻開笑容來,再壓低了聲音道:「少爺,你今兒一定得回來,孫少爺也來啦!」
說著,老人家健步擠開人群,樂呵呵的走了。獨留下心思複雜的林山。
不過好在大兵到了,米糧也到了,這一場風波,總算叫自己老毛這邊以及煤門領那邊的人,拼死拼活的拼下來了。看那邊緩緩往人堆里扎進去的哪隊兵很有節制,依著統兵小軍官的指令,慢慢的把局勢控制了下來,心裡當真是鬆了好大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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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伯姑爺,伯貝勒,都是指在御前大臣上行走的僧格林沁的兒子伯彥訥謨詁,是怡親王載垣的女婿,比奕譞矮一輩子,所以叫他伯姑爺。嫁妹子是指僧格林沁的幼女許配給貝子載華。
滿蒙親貴之間的嫁娶,輩分問題有些亂,僧格林沁還有個女兒是嫁給溥字輩的一個宗室的。